草原建設走出“畫地為牢”
——內蒙古優化草原圍欄發展模式調查
內蒙古草原上優化之前的網圍欄。 本報記者 餘 健攝
在內蒙古一望無垠的大草原上,隨處可見鐵絲網、水泥樁組成的網圍欄。網圍欄曾經是有序利用草原的科學手段,歲月流轉,如今卻也帶來了草原的“碎片化”問題。網圍欄過時了嗎?該如何調整和優化?又是一年春草綠,經濟日報記者走進草原深處尋找答案。
從內蒙古包頭市達茂旗城區驅車前往牧民蘇布達的家,要走一段草原小路。“從路口進來,第4個有門的網圍欄裏面就是我們家了。”蘇布達在電話中叮囑記者。一路上,走一會兒就要下車開一次網圍欄的門,同行的當地司機也很無奈。
這種情形在內蒙古草原上很常見。1984年,內蒙古在全國率先實行了“草畜雙承包”責任制,1989年又實施了落實草原所有權、使用權和承包經營責任制的“雙權一制”。2000年之後,為治理草原退化問題,國家開始實施圍封工程等草原保護建設重點項目。到今天,內蒙古有4億畝草原被鐵絲網、水泥樁切割成了數萬個藩籬,佔全部可利用面積的40%。
如今,我國草原進入加強保護修復新階段,牧民的生產生活和發展要求有了新變化,草原管理有沒有更優的解決方案?
隨處可見的網圍欄
蘇布達的家在達茂旗巴音敖包蘇木格日樂敖都嘎查,他從14歲開始放牧,家裏有6000多畝草場。“過去草場周邊沒有網圍欄,一户連着一户,大家最多就是在自家草場裏圍出一小部分地用來輪牧。後來草場開始承包到户之後,大家逐漸就開始建網圍欄了,各自把自家的草場圍住。”蘇布達説,建網圍欄主要是為了確保各家的牲畜待在各家的草場,不會四處亂跑,“有了網圍欄後,我們看管牲畜的勞動強度明顯減輕。另外,網圍欄也能避免牛羊丟失的問題。”
“有一種聲音認為網圍欄會阻礙野生動物遷徙和草種傳播,影響動植物多樣性,但我認為影響有限。”錫林郭勒盟錫林浩特市林業和草原局副局長曼麗説,“長期以來,網圍欄起到了有效保護草原的作用:一是阻止一些人到草原上挖藥材、髮菜,二是阻止汽車在草原上肆意碾壓。”
作為我國最大的牧區,內蒙古草原圍欄建設大致分為3個階段:一是改革開放前,為了更好利用牧區草牧場、發展畜牧業,以鑲黃旗和烏審旗為代表的牧區開始建設草庫倫,就地取材利用木頭、石頭等打造簡易圍欄,便於打草、圈養。二是改革開放初期,隨着“草畜雙承包”政策逐步落實,部分牧民為了保護自家草場,開始自發建設以家庭為主的草庫倫,用於標界、打草。三是2000年之後,為有效治理草原退化,國家相繼實施京津風沙源治理、退牧還草工程等草原保護建設重點項目。目前,內蒙古草原圍欄累計建設面積4億多畝,其中2.8億畝通過國家項目建設。
“總體上功大於過”是很多業內專家對網圍欄的一致看法。草場承包到户之初並沒有大面積網圍欄,只是草場有界、放牧無界,牲畜可隨處走動,牲畜吃草場“大鍋飯”、養殖大户“吃”小户、有畜户“吃”無畜户的現象隨處可見。通過草原圍欄建設,牧民真正實現了對草原承包經營權的有效管控,從根本上解決了牧民草場邊界爭議,促進了使用權的界定。這也調動了牧民畜牧業生產積極性,更加合理利用圍欄內的草場,從而促進承包草原的均衡生產。每家每户的草場通過草原圍欄形成了相對封閉的小環境,對於周邊牧户發生的零星點狀動物疫情起到了隔離作用。此外,在退牧還草、沙源治理工程的帶動下,項目區植被得到恢復,生態明顯改善。
然而,部分草原圍欄建設因缺乏科學規劃和統籌考慮,存在圍欄過高、密度過大、網格化程度偏高的現象,不僅影響牧民出行,還發生過駱駝等大牲畜掛網受傷、羊羔牛犢等小牲畜鑽網致殘的情況。對野生動物的正常覓食、飲水、遷徙和生存也造成一定影響。另外,隨處可見的網圍欄也在一定程度上破壞了大草原的渾然天成。那些年久失修的圍欄上掛着沙蓬等枯草,以及大風颳來的白色垃圾,在綠野上非常刺眼。
在烏恩奇的記憶裏,兒時的草原沒有圍欄,一片無垠碧野。“小時候我們到別力古台鎮的東山上捉迷藏,牧草能把小孩兒擋得嚴嚴實實。”這位錫林郭勒盟阿巴嘎旗自然資源綜合行政執法隊副隊長説,實行“草畜雙承包”,如果沒有圍欄就確定不了邊界,但圍欄隔開了草原也隔開了人心。“以前到牧民家吃一頓肉、喝一頓酒,甚至去他家羊圈裏抓一隻羊,淳樸的牧民眼皮也不眨一下。如今,哪怕是牛羊多吃了鄰家牧場一口草,他們也堅決不讓。這些年我處理的牧民糾紛多是草場爭端。有時候,為了網圍欄兩三米的挪動,就連親兄弟也反目。”烏恩奇説。
優化先做“加法”
站在芒來嘎查高地極目遠眺,看不見網圍欄,只見白雲如絮,牧野無邊,讓人直想把這恢復了原生態的新草原風光用作電腦桌面壁紙。芒來嘎查位於美麗的克魯倫河邊,“芒來模式”就誕生於此。內蒙古把新巴爾虎右旗作為第一批牧區現代化兩個試點旗縣之一,新巴爾虎右旗又把芒來嘎查作為全旗先行先試嘎查之一。
“優化網圍欄首先得做‘加法’,把牧民一家一户的零散經營整合起來,成立合作社。”新巴爾虎右旗克爾倫蘇木芒來嘎查黨支部書記、芒來牧民養羊合作社理事長米吉格道爾吉説,隨着生產力發展、環保意識提高,牧民們意識到一家一户“畫地為牢”的網圍欄不如恢復成連片的大草場,給分散經營找個“領頭羊”。合作社着手合併草場和畜羣。
兩年來,芒來嘎查115户人家已有88户入社,整合了嘎查39萬畝草場和5800多頭(只)牲畜,一共合併成9個羊羣、1個馬羣、1個牛羣,調整優化網圍欄92000多米。新巴爾虎右旗一共有51個嘎查,目前已在11個嘎查推廣“芒來模式”。
“牧民一家一户經營時羊羣規模都不大,每家都得僱1個羊倌、置辦1套牧業機械、打1口深井,投入很大。”其中一個羊羣的“羣長”阿日登倉曾經是建檔立卡貧困户,如今他和妻子放羊超過1000只,去年純收入達到11萬元,還清了貸款,摘掉了貧困帽。“成立合作社、打通網圍欄,放牧的草場變大了。河邊的草、打草場的草、秋營地的草是不一樣的,牛羊什麼季節吃什麼樣的草。劃分了四季營盤輪牧休牧,草場越來越美,羊羣越來越大,收入越來越高。”
阿巴嘎旗是內蒙古首批牧區現代化試點之一,同樣在積極優化草原網圍欄。從去年開始,在15個試點嘎查實施不低於8萬畝的圍欄優化項目。洪格爾高勒鎮輝騰錫力天然打草場成為當地的併網典型。“按照牧區現代化發展要求,我們以嘎查為單位,優化了700户牧民的户間網圍欄,把小網變成大網,解決了牧户條塊分割、分散經營、效益不高的問題,有效提升了草牧場綜合利用效益。”洪格爾高勒鎮鎮長阿拉坦寶日其格介紹,打草場全年禁牧,建立“統一管理、統一經營、統一刈割”機制。圍封之後,羊草、針茅、冷蒿等優質牧草植被整體高度、蓋度和產草量逐年提高,2020年產草量達到6000萬公斤左右,佔全旗打儲草總量的三分之一。優化網圍欄和全年禁牧,還帶動了草原旅遊產業發展,推動“三產”的有機融合,輻射帶動周邊牧民户均增收1.7萬元。
在巴彥淖爾市烏拉特後旗烏蓋蘇木金門嘎查的草場上,除了242國道公路邊上的圍欄一字排開,對面及兩側的圍欄已經看不到了。“這是我們烏拉特後旗實施退化草原人工種草生態修復試點項目的一部分,佔地面積9萬多畝,從去年開始實施圍封禁牧管護。當時我們就遵循建設大網圍欄的原則,以保證完整獨立的生態系統。目前這片草場的生態修復情況良好,檸條錦雞兒已經很密了。”烏拉特後旗林業和草原局副局長楊世平説,這裏建設大網圍欄的“加法”,就是退化草原人工種草生態修復試點。
退化草原人工種草生態修復試點項目主要針對草原退化、沙化問題,選擇草甸草原區、典型草原區和荒漠草原區作為試點區域,探索總結人工修復和自然恢復相結合的綜合治理技術及管理新模式,為今後內蒙古乃至全國草原生態修復治理工作提出一攬子解決方案。2019年8月,內蒙古批覆國家退化草原人工種草生態修復試點項目實施方案,其中巴彥淖爾市項目建設任務56萬畝,總投資1億元,建設期3年。重點圍繞因過牧而導致中重度退化、沙化的牧場進行生態修復與植被恢復,並對試點區域關鍵技術集成創新與示範,開展生態修復工程效益監測與評估。
巴彥淖爾市林業和草原局草原監督管理科科長張斌介紹,碎片化治理的重點區域在內蒙古東部,那裏是典型草原區、草甸草原區,治理與否差別比較大。而在巴彥淖爾地區大多是荒漠化、半荒漠化草原,重點是要管理好牲畜。“過去留下來的網圍欄大多年久失修,但是也沒有人主動去處理,這其中涉及費用的問題。現在人們對圍欄的認識也發生了變化,不再搞小網圍欄,要圍就成規模地圍。尤其是近幾年實行生態修復,基本上是幾萬畝甚至十幾萬畝一個大網圍欄。”張斌説。
升級重在賦能
在阿巴嘎旗別力古台鎮阿拉騰杭蓋嘎查,牧民布日古德優化網圍欄的做法值得一提。20年前草場到户的時候,錫林郭勒盟勞模吉仁太把大兒子特古斯、二兒子德力格爾和小兒子布日古德聚在一起召開家庭會議,謀劃家庭牧場:分家分畜,但不分牧場——只用大網圍欄把3家的草原圍起來,進行精準輪牧。
三兄弟把自家19458畝草場和租賃的5000畝草場進行整合,成立“阿巴嘎旗上都寶力格”家庭牧場,不按家庭設圍欄,只按功能分區域,用網圍欄勾勒出夏營盤、秋營盤和冬營盤,四季輪牧。布日古德介紹,為了減少牲畜蹄子的踐踏,三兄弟還主動調整畜羣結構,減羊增牛。“一頭牛折算為5個羊單位,養100頭牛收入就抵得上養500只羊。100頭牛隻有400只蹄子,大蹄子對草場破壞小。500只羊就有2000只蹄子,而小蹄子對草場破壞大。”
5年前,布日古德有1000只羊、50頭牛,當年收入是20萬元。現在,布日古德的牛增加到100頭,羊的數量壓減到200只,年收入達60萬元。
和家庭牧場一樣,聯户經營也對網圍欄進行了優化升級。距錫林浩特36公里的毛登牧場屬於國有農牧場,可利用草場面積74萬畝,牲畜總數4.4萬頭(只),是全國最大的全封閉管理草原生態保護區,員工保護生態、增收致富的願望比較強烈。錫林浩特市就把規範網圍欄建設、實施草畜平衡的精準化試點放在了毛登牧場。
毛登牧場二分場計劃整合9個牧户草場,由牧户肖俊生牽頭,計劃實施草畜平衡1.7萬畝。曼麗專門到他家部署試點工作,“過去咱們以牲畜頭數論英雄,牧業就是‘畜牧業’。現在從按‘畜’評價轉向按‘草’評價,牧業轉向‘草牧業’,以草定畜。網圍欄優化也從過去的固定圍欄升級為可移動電子圍欄”。曼麗介紹,固定圍欄每延長1米造價30元,可移動圍欄造價只有10元,一個人就能移動。有了可移動圍欄,牧民隨時可以根據草場情況圍封、劃區、輪牧,草場肯定會有起色。對草場進行實時監測,草場好了就可以多養牲畜,突破過去5年一核定的理論載畜量。
在錫林郭勒盟,牧業的組織化程度正不斷提升。從家庭牧場到聯户經營,再到牧業合作社,網圍欄不斷升級和優化,牧户也越來越看淡網圍欄。阿巴嘎旗別力古台鎮敖倫布拉格嘎查成立了呼格吉勒合作社,以牛羊頭數確定股比,把入社社員的草場統一租賃,生產經營蒸蒸日上。如今規模效應初顯,賣牛羊、買飼草的議價能力增加了,僱羊倌的支出減少了,貸款授信規模擴大了,目前已分紅150多萬元。
“敖倫布拉格是‘多個泉眼’的意思。這幾年我感到要想使牧民的財富之泉充分湧流,離不開羣策羣力。合作經濟是大勢所趨,‘三產’融合是精準方向。”敖倫布拉格嘎查黨支部書記那日蘇回憶,當初他們做17户相鄰牧民的工作,出發點之一就是調整一家一户的小網,建設合作社統一的大網,可是由於認識水平不一致、入股股比難以確定,入社社員户數沒有達到預期,草原無法實現集中連片。“現在我們推出了‘我在牧區有頭牛’活動,實現了全國消費者可追溯代養。註冊成立的綠洲畜牧業有限公司,為當地的龍頭企業額爾敦肉業搞產品配送。社員在工廠搞短期育肥,風吹不着、雨淋不着,收入還不錯。現在牧民被網圍欄束縛的目光早已拓展到了線上、到了車間、到了縣城。”那日蘇説。
錫林郭勒盟草原面積共計19.2萬平方公里,其中可利用草原面積為18萬平方公里。最近當地出台了下一步優化網圍欄的工作措施和思路:一是調整產業結構,發揮網圍欄的積極作用。通過草原承包經營權流轉方式發展適度規模經營,在以草定畜、草畜平衡基礎上,發展家庭牧場、專業養殖合作社以促進生產經營方式轉變,從而改善草原生態環境。二是適度整合圍欄實行劃區輪牧。通過圍欄飼草基地建設,將草原劃分為若干個放牧區域,以用養輪換的方式,促進草場植被的生長和繁育。同時不斷加強草原圍欄棚圈建設,促使草原畜牧業由天然放牧轉向舍飼、半舍飼養殖為主。三是科學安排野生動物活動棲息地。在野生動物重要分佈區、生物多樣性保護區和自然保護區之間的生物走廊帶、破碎化的野生動植物棲息地、原生地,為野生動物開通繁衍遷徙往返路和活動通道。(經濟日報-中國經濟網記者 陳力 餘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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