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像,[清]崔鏏繪
李清照喜歡競爭,而且自命不凡,自以為傑出。她從小受過很好的教育,如果把她跟朱淑真做一個比較,就會發現李清照真的是有學問,特別是從詩文裏更能夠看出來。李清照的詩其實寫得很好,像我們前面提到的她寫給韓肖胄、胡松年的詩“嫠家父祖生齊魯,位下名高人比數。當時稷下縱談時,猶記人揮汗成雨”,真是有氣魄!寫的格調是很高的。李清照跟丈夫整理了《金石錄》,她後來又寫了《〈金石錄〉後序》,很長的一篇文章,真是典雅,那古文寫得真是很好的。李清照詩有詩的風格,文有文的風格,她認為詞應該有所不同。那她的詞怎麼樣呢?
我們講李清照的《聲聲慢》,詞的開頭就連用疊字,獨創新意。這就是李清照,要寫得與眾不同,要寫得出色。而且她後來寫:“守着窗兒,獨自怎生得黑。”“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有同學問我:這個句子裏的動詞在哪裏?動詞是“得”字。“得”是“能夠”,怎麼能夠盼到天黑呢!還有“怎生”,“生”字是語助詞,怎麼才能夠到天黑?這樣的句法是大家都不用的,李清照跟大家都不一樣,句法奇特,創意出新,這就是李清照。她的詩跟她的詞真是不同,她的詩寫得非常典重,非常文雅,可是她的詞裏卻用了很多新鮮的、俏皮的字,創意出新,這是李清照的一個特色。陳廷焯又説:“然此不過奇筆耳,並非高調。張氏賞之,所見亦淺。”可是一個人如果只是在文字出奇制勝上下功夫,想要求勝,想勝過別人,與眾不同,“並非高調”,不是品格的最高層次,這是用很高的眼光來衡量的。所以詩文的好壞,不只是僅憑技巧高明就是最好的。
聲聲慢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悽悽慘慘慼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着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
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中國的文學藝術,連書法都算上,有一個最高的境界,一個品格,一個氣質。如果只在小小的文字上爭強逞能,不是高調。還有一條批評是出自清朝許昂霄的《詞綜偶評》:“此詞頗帶傖氣,而昔人極口稱之,殆不可解。”“傖”是什麼意思呢?傖是粗俗,説李清照這首詞太粗俗了,可是從前的人卻用各種讚美的話來讚美它,不知道前人為什麼來讚美它,這就是欣賞的眼光不同。有的人就欣賞這種新鮮的地方,有的人就不太能欣賞、不能接受新的東西。我只能説,這首詞是有特色的,創意出新。可是李清照的好詞不在這裏,真正的好詞是《漁家傲》:
漁家傲
天接雲濤連曉霧,星河欲轉千帆舞。彷彿夢魂歸帝所,聞天語,殷勤問我歸何處。
我報路長嗟日暮,學詩謾有驚人句。九萬里風鵬正舉,風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這真是李清照的一首好詞!我們先看一下前人是怎樣評價她這首詞的。賙濟是清朝的一位詞學家,他的《介存齋論詞雜著》説:“閨秀詞惟清照最優,究若無骨。”只是沒有骨氣啊。他説女性的詞就算李清照寫得最好,就是沒有骨氣啊!這是沒有辦法的事。看辛棄疾的詞:“楚天千里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樓頭,斷鴻聲裏,江南遊子。把吳鈎看了,欄杆拍遍,無人會、登臨意。”哪一個女子能寫出這樣的詞來?因為沒有骨氣,她站不起來,她沒有這種豪壯英發的高遠氣象,這是沒有辦法的。這是我們過去的傳統社會文化把女性限制了。賙濟沒有站在女性的立場來看李清照的詞,就把女性詞跟男性詞作了比較,那當然是不同的了。衡量的標準不同。
比較公平的評論是沈曾植,他是清末民初人,跟王國維有很多交往,兩人是朋友。沈曾植寫有《菌閣瑣談》,是一本論詞的書。他説:
易安跌宕昭彰,氣韻極類少遊,刻摯且兼山谷,篇章惜少,不過窺豹一斑。閨房之秀,固文士之豪也。才鋒大露,被謗殆亦因此。自明以來,墮情者醉其芬馨, 飛想者賞其神駿。易安有靈,後者當許為知己。
“易安”就是李清照,李清照別號易安居士。李清照以前哪個女子有過別號?沒有,有的連名字都沒有,比如戴復古的妻子,寫了很感人的詞,“惜多才,憐薄命,無計可留汝”,我們只知道她是戴復古的妻子,她自己姓甚名誰?不知道。古代的女子連名子都沒有,還有別號?還自己叫作居士?跟東坡居士一樣,號稱居士,那只有李清照這樣的女子,李清照這個人好跟人競爭,又自命不凡,所以她別號易安居士。
沈曾植評論李清照的詞跌宕有起伏,不是平鋪直敍,“昭彰”就是有光彩。李清照的詞如此之有跌宕起伏,如此之有光彩,所以她的氣質和格調,很像秦少游。“刻摯”,就是喜歡在用字上寫得非常精刻、非常用力,“刻”是很精、很仔細,雕章琢句,“摯”是很用力。他説這種雕琢跟用力,還像黃庭堅。因為黃庭堅就喜歡在文字上雕琢用力。李清照也是,比如連用十四個疊字之類的。他説可惜李清照傳下來的詞很少,就像管中窺豹,只見一斑。他説“閨房之秀,固文士之豪也”。李清照不但是閨房裏邊傑出的人,而且就是擺在文士之中也是很有豪縱之氣的。
“自明以來,墮情者醉其芬馨,飛想者賞其神駿。”自從明朝以來,喜歡注重感情的,就落在她的那個芬芳温馨的詞裏邊。我們説,男性的詞,早期的是雙性,男人寫女人是雙性,到了蘇東坡、辛棄疾從雙性走向單性了,這是從內容上説的。女性詞最早是單性,因為被壓制、被限制,那種男性的氣概沒有辦法發揚出來,所以就只能夠寫女人的事情。可是到了李清照這樣一個有才華、又高傲、又自命不凡的人那裏,她有男性的氣概是壓不住的,她就跑出來了,所以既是閨房之秀,又是文士之豪。
明朝以來,因為她有雙性,她有寫得很温柔的我們上次也講過的:“賣花擔上,買得一枝春欲放。淚染輕勻,猶帶彤霞曉露痕。怕郎猜到,奴面不如花面好。雲鬢斜簪,徒要教郎比並看。”所以喜歡女性化的作品的,就喜歡李清照這種芬芳温馨的作品;喜歡有高遠理想的人,就會欣賞李清照這種可以奔騰、可以飛翔的作品。
“易安有靈”,假使李清照死後還有靈魂的話,還有知覺的話,“後者當視為知己”,對於後一種人,就是能夠看到李清照的詞裏邊,有飛翔神駿的一面,這樣的人,才是真能夠欣賞李清照的。所以説李清照是個很重要的人,是身為女性而在詞中把雙性表現出來的詞人。
其實,每個人都具有雙性特徵。一般情況下,男人會擁有比較女性化的特徵,女人也擁有男性化的特徵。只是因為環境的、文化的種種影響,有的人把其中一面隱藏了,而另一面顯現並強化了。關於這種雙性,我在早年寫的一篇文章中講到“花間詞”的雙性的時候,就講過。古今中外,不但人有雙性,在文學藝術裏也有,我在那篇文章裏引用過榮格的分析心理學,他是弗洛伊德的學生,但是後來擺脱了弗洛伊德的侷限,他的心理學有比弗洛伊德更深、更細、更透徹的地方。弗洛伊德比較狹隘,他認為男子有戀母情結,女子有戀父情結,一切的文學藝術都是從性被壓抑變形而來的,所以弗洛伊德完全從性來講文學藝術的創作,這太狹窄、太拘束。他的很多説法與中國文化並不相和,所以用他的那種性心理學來分析中國的文學並不完全適合。可是榮格講得真是深刻細膩,他説我們的人格有三個層次:意識(conscious)、潛意識(subconscious)、集體無意識(collective unconsciousness),真是講得非常奇妙、神秘的。
榮格通過追蹤人的意識來探知人的潛意識:你現在有什麼問題,他就讓你回想,你身上發生過什麼事情,有過什麼境遇,看到過什麼東西……就一直追蹤。你從何而來?榮格認為人好像在黑暗之中,你有很多自己都不知道的東西,不僅有潛意識,還有集體無意識,這都不在你的意識之中。人出生時就帶有的是集體無意識,是祖祖輩輩千萬年累積而成的人類相通的記憶,是比我們個人潛意識還要深的意識。
榮格還提出兩種重要原型:阿尼瑪(anima)和阿尼姆斯(animus)。阿尼瑪是男性所擁有的女性內心世界,它是隱藏在男性的無意識之中的。阿尼姆斯是女性所擁有的男性內心世界,是隱藏在女性的無意識之中的。男性之中有一種女性的無意識,也就是男性中的陰柔面;女性之中有一種男性的無意識,也就是女性中的陽剛面。
李清照是在女性詞人裏把男性的一面顯露出來的第一人。她之前的女性都是被壓抑、被限制的,可是李清照是一個在女性裏面非常有個性、非常有才華而且是爭強好勝的不平凡的人,所以她就開始冒出頭來了。而這首《漁家傲·記夢》,我以為就是表現出了這樣一種無意識。
天接雲濤連曉霧,星河欲轉千帆舞。彷彿夢魂歸帝所,聞天語,殷勤問我歸何處。
我報路長嗟日暮,學詩謾有驚人句。九萬里風鵬正舉。風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這首詞的上闋,她所寫的景物是寫實的還是想象的?是真實的還是夢境裏的?這是很奇妙的,可能是真的。可能一天早晨,她推窗或開門出去一看,“天接雲濤連曉霧”,天上的白雲像一大片起伏的波浪,而白雲又連着茫茫的晨霧,一直連到地面上,這個景象真是寫得開闊而又渺茫。“星河欲轉千帆舞”,銀河好像想要轉動,本來天上的銀河在宇宙中有公轉、自轉,地球也有自轉和公轉,它們都是運動着的,你如果是在晚上觀察,不同時辰星宿的方向會發生改變,天上的白雲飄在銀河上好像一個個船帆在那裏舞動,這景象真是寫得妙,已經不是女子閨房之中的想象了,想得那麼高遠,脱出塵世了。
李清照説當我看到這種景象,“彷彿夢魂歸帝所”,彷彿我的魂魄在如夢似幻之中要飄到天上去了,“帝”就是天上的上帝。其實“上帝”兩個字,是我們中國古已有之的,不是從西方的基督教那裏來的。“聞天語”,我就聽到天上那個天帝在跟我講話,講什麼呢?“殷勤問我歸何處”。真是説得好!想到一個人生糾結的問題:你的人生,你的意義、你的價值,真正在哪裏呢?你這一生究竟如何?你走到哪裏去?你的人生真正終極的歸宿在哪裏?這是她聽到天帝在問她,這當然是她自己的想象,這就是我説的她是不甘於做女子的了,她是要不分男女、要超越男女的性別。你真正的意義和價值在哪裏?這是我們全人類的一個問題。
所以她就反省,下闋寫道“我報路長嗟日暮”,我就回答了天帝,説我這一輩子走過的道路真是不容易,感覺好漫長。從李清照的生平來看,她少年時候家庭優渥,一直到婚後,生活得都很愜意。後來,丈夫死了,國家也殘破了,孤苦無依。“我報路長嗟日暮”,我走了這麼艱苦漫長的道路,現在到終老的時候,我到哪裏去呢?我的成就是什麼?我的歸宿是什麼?我的價值和意義是什麼?
她接着説:“學詩謾有驚人句。”不錯,我從小就喜歡詩文,寫出來不少的驚人之句。“九萬里風鵬正舉”,我真希望自己像莊子所説的那個鯤魚一樣化成一隻鵬鳥。這是莊子的《逍遙遊》開頭所寫的故事:“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裏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裏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莊子説北海有一條大魚,名字叫作鯤,這個鯤是非常大的,有一天,鯤魚就化為鵬鳥,這個鵬鳥一張開翅膀,就好像從天上垂下來一片雲,它就乘着風飛起來,飛到九萬里的高空。
李清照説,我現在年老了,我不知道自己歸向哪裏,真希望有九萬里的長風,我就像那個鵬鳥一樣張開翅膀向上飛,“風休住”,我希望那九萬里的長風不要停住,能夠把我吹起來,“蓬舟吹取三山去”,讓我能坐上銀河上的那隻小船,到海上的仙山上去。“三山”,古人説海上有三座仙山:蓬萊、瀛洲和方丈。
這個真的是李清照終老的時候,對整個人生的價值、意義的反省。你爭強好勝了一輩子,也走了這麼多的路,你真正的價值和意義在哪裏?“學詩謾有驚人句”,如之前説的“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悽悽慘慘慼戚”,一連下十四個疊字,男人也沒有這樣的新奇創意。可是就算你寫了“冷冷清清”十四個疊字又如何?你真正要歸到哪裏去?這樣的詞不但是女人沒有寫出來過,男人也很少寫出這樣的境界。所以沈曾植對於李清照的評價是,“跌宕昭彰”“飛想者賞其神駿”。
*本文選自《文史知識》2020年第6、7期《葉嘉瑩講女性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