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泥沙、清水和來回 | 阮文生
徐翠萍 攝
1.
這裏我來過,又不像來過。我把自己懷疑上了。我有點呆了。主要是五座牌坊,豎在面前,前所未有。我僵直着,被石頭卡住,目光也僵直了。我不能順利地看鼻子底下的蘿蔔青菜,更多温暖的樣子,都在陽光裏。不像早晨,黃山冬天的早霧就像冰箱裏的水氣,我被狠狠地冷凍了一回。我在騎車,手和車龍頭一樣又冷又硬。天氣一陣陣的,不好説。山脊線在波動,由於貼在牌坊的後面,我還是能看到一大團色彩,主要是綠的,也有灰的,還有一些我説不上來的意味。我一點點地看,一座座地看。這樣能弄清一些來龍去脈。
這地方叫葵姑,是嶺下蘇村水口處,往大一點説,是安徽黃山區永豐鄉。
1965年,五座牌坊被打碎。因為和水庫扯到一塊,我把它想成冬天的活動,那年頭冬閒修水庫是普遍的。沿山水庫的基壩涵洞需要石塊,就用打碎的牌坊去補洞吧!冬天搬動石塊,手吃不消的。早晨我扶着車把,雖然戴着手套,一上午也沒暖和過來。有人和我握手,説你的手怎麼這麼涼?也可能是夏天發生的事。因為這是一個很大很重要的想法,沒有熱量催發不出的。
1965年,這些累加的石塊,足夠一些地方沉重又冰冷,也足夠一些嗓音紅漲着臉,而不遠處的興修水利是火熱的。這樣的連接和設想,應該是破天荒的。這麼説下去,鐵錘對準牌坊不可避免。肌肉在空中大塊鼓突,動作在平台掄得又圓又狠。“轟”的一聲,牌坊倒下,一團響亮一團粉塵同時從泥土裏騰起。足夠多的腳再踏上去。石塊運到水裏反覆清洗。一個設想一個工程差不多了。後來,一波又一波的漣漪,在水鳥的羽毛下日見穩定日益豐滿。
我在發呆。似乎發足了呆,才能清醒過來。這時沒有風,中午的陽光是大團大團的温暖,我的背脊有點汗水蠢動,彷彿是對曾經的冷凍的補償。1965年,我夠不着。1990年代,葵姑已被撕開一個大缺口,除了空白還是空白。現在我把自己懷疑上了,因為空白麪目皆非了。其實是牽動了我的來來回回。
那一回,我和一個朋友騎自行車從縣城往這裏來。鄉下中學的文友已經給我買好了市面少見的花生。離葵姑不遠的公路上佈滿沙子。一個老農從頭到腳地披着稻草出現了,下坡的路面讓一些情況變得古怪、突然又猛烈。應該説,那時候我有些衝。車子撞上了老頭。我們一起倒地。真是要命!我用帶血的雙手扶起老頭。他大聲地呻吟,讓我六神無主。郊遊的心情一點沒有了。沒想到村裏的書記是一個學生家長。老頭是他的村民也是他的長輩。他用我不懂的土話和老頭説話。又讓我去小賣部買些東西來。等我從目的地回來時看情況再説。
同行的朋友是陪我的,順帶他去鄉下看看女同學。單身少女的房間裏,少見的藍格子紅方塊牀單。紙鴿子要飛不飛的樣子,是牀橫頭裏的一個動態。牀頭櫃、一排書、枱燈、鐵皮餅乾盒被格式化。淡淡的清香似有若無。鄉下的牆壁不夠白,可女同學的臉白裏透紅,她壓軸般地坐牀上和凳子上的我們交談着。總之,信用社的幾平方米的房間裏的安寧温馨,被壓縮也深化了。
中學裏的文友,在單身房間裏擺開招待的架式。幾張骨牌凳圍住火鍋和酒,至今温暖又清晰。我們三個人睡一張牀,是橫着來的,讓椅子凳子接住腳。大家一起説着酒話。同行的朋友惦記着女同學,她已經名花有主,但不防礙他在這個夜晚不斷地喊着她的名字。可我卻被撞人的事弄得心緒破碎。一經酒水,傷疼火辣辣起來。我曉得,一個年老的生命,離死是近的,這麼一撞,離死更近了。要是一晚過來,老頭死了怎辦啊?
還好,一切都過來了。一個段落是艱難的,即使落下血疤。總的來説,時間是通暢的,暴殄、苦痛和憂思堵不住。
半個世紀過去了,五座牌坊彷彿一隊生靈,從大霧裏消失,又從原野裏突圍了。葵姑還是葵姑,坦平的土地裏是蘿蔔青菜,側面的山脊還在不停地起伏。
2014年冬修水利,村民們發現了水庫裏的石塊,像發現新大陸,激動和不安讓蘇村沸騰了,一個決定就像當年的炮聲,從水庫沖天而起。撈上來撈上來,花多大代價也得撈上來。真是糟糕!脾氣火暴的後生罵起來!應該是孫子在罵爺爺。他們激烈地爭辯着誰是真正的罪人。2014年,2015年,蘇村異常繁忙。幾乎全村人出動了,鐵器和石塊碰得震天響,丟進水裏的東西又回來了,沉甸甸的擔子在肩頭晃悠。滿是泥巴和傷痕的石頭,在葵姑擺開架勢,就像回到久遠裏的那場準備。2016年,在當地政府和有關部門努力下,每塊石頭就像斷裂的骨骼,對準原來的位置和高度重接。很好,沒一點錯位。破碎的記憶開始完整。那些榫頭再次清晰!一切重新開始,它們整齊劃一,閲兵式的步伐一般,走過歲月和原野。
2021/12/14
2.
對於這套石頭組合的羣體和高度,蘇雪林是個答案。雖是大師,但她們方言一樣,出手的剛烈、紆徐和堅守,都是相似的。一輛卡車過去,我看到騰空的石塊瀰漫着濃濃的地氣。
一個村子豎五座牌坊,要力量的。村裏的事情延伸在外,一些名字住到石頭上。那裏的沉默比鞭炮響亮,有的驚動了皇帝。洙溪河裏的水很清,船歌裏的事也是慢慢大起來的。河水在巖崖留下頁碼,石頭就柔軟了。進入精美是要過渡的。必吉嶺一帶的山地,是上蒼堆壘黃山餘下的。充沛的地力四下散去,排場和用途遇見了目光。我好幾回來嶺下蘇村。河道的白沙,獨個的是粒粒堅硬的顆粒,堆一起成了柔韌的水壩。小孩在邊上玩。跑車輪子陷下去,又轉起來。幾個洗衣服的女人,沿水埠頭蹲下,豐滿的腰身等於補足又加重了半個圓弧。水流和小孩都在裏面。鵝鴨也在。鵝的頭上一點紅,又白又紅的,曲項高歌着。鴨是麻灰的,它們把鄉村的調子往下降了。我上次來時,女人們用竹籃子裝衣服,這次還是。彷彿那籃衣服沒洗完,我又來了。梭羅説,女人的衣服是從沒有完工的一天的。
蘇村的女人,都是角兒。四座牌坊裏的事我還是説一説——
這傢伙耍流氓了。曹婉怒不可遏,丈夫、近萬人的卓村男丁都被這幫傢伙殺了。她奮起一腳。兵痞握着褲襠嗷嗷叫。那一腳要力量。那一腳落成了牌坊羣裏的第一座牌坊。陽光照耀,血性和氣節,還在石頭裏滾燙着。濃痰堵在喉嚨。嘴對嘴地將痰吸出。一個冬天裏曹縀不知吸出多少濃痰,曹縀不嫌也不説。總之,婆婆的氣接上了。婆婆感動得對人就説。曹縀從小喜歡寫字畫畫詠詩填詞。十七歲嫁到蘇村,二十歲喪夫。對待婆婆勝過親孃。詩畫裏的勁道,成了孝道,或者説人與人之間的關愛。年紀輕輕就沒了丈夫的杜田、杜炳,都是嶺下蘇村的媳婦。杜田能扎針,善長兒科婦科,基本是手到病除,她從不收村民診費。54歲逝世,全村男女老幼為她送葬。孃家給杜田領養了一個小孩,為婆家繼承香火。杜炳長夜孤燈撫育獨子。後代都很出息。醫學專家大學教授,兒孫滿堂造福社會。
一些故事彷彿在等着。蘇村的女人一出現,故事的名字就有了。“流芳千古”“冰清玉潔”等漢字,端端正正地在石上刻下。小時候,蘇雪林就追尋在家鄉的故事裏,就像沉迷在青山塔、希範堂、希賢橋一樣。
青山塔 徐翠萍 攝
曹氏遭遇亂軍,見她貌美,他們如狼似虎要她入館。經過一個糞池,那種牛糞、豬糞、人糞倒一起的大糞池。臭氣熏天蒼蠅飛舞,肥胖的蛆蟲在相互擠兑着爭奪着,掉進裏面的陽光也在發酵。曹氏要求上廁所。好半天沒出來,軍士進去搜索。人不見了,可是糞池在晃盪。軍士驚愕地大張嘴巴。多年之後,蘇雪林的手指捺在永豐《杜氏族譜》上久久不離:伯醒妻曹氏,路過廁旁遂自投於穢,中穢毒死,時22歲。這要多大的力量才能往裏跳啊?蘇雪林閉起眼睛,雙手緊握桌沿。36歲的江南女子李氏,被亂軍當作一座漂亮的房子給燒了。伯珍被亂軍剁掉十指,血在湧流,鮮紅又暗淡了石板,妻子桂氏不顧一切地趕來,昏倒在丈夫身旁。醒後,她破口大罵。替丈夫罵,替村子罵。罵這些殺人放火連孔子孟子書都燒的人。刀斧手一擁而上。夫妻兩人的屍體堆一起。家裏的狗來了,寸步不移地伏守着主人。不吃不喝,最後死在他們身邊。
海寧學舍 徐翠萍 攝
生生不息的英勇忠義,戰亂的慘烈和禍害,讓蘇雪林拼命也要讀書。奶奶反對終歸失敗!是母親躲妮將自己的嫁妝賣了,讓她去京城、法國讀書。中國近代文學史上有了《棘心》《綠天》,花了半生心血寫出的180萬字的《屈賦新探》,開創了學界一條新路。蘇雪林本是宋代蘇轍之後。蘇轍的玄孫蘇繼芳任銅陵縣令,當時金兵南侵,他欲歸隱峨眉不成,遂避難江南,嶺下蘇村成了蘇氏繁衍之地。宗祠裏的楹聯:穎水家聲遠,眉山世澤長。這是個神奇的地方!蘇雪林百歲回故里,海寧學舍的枯萎多時的紫薇竟然綻放出鮮豔的花朵。生機去了遠方,現在又回來了。
2021/12/21
3.
驚動皇帝的人叫蘇成美,人稱蘇百萬。那時,我在太平。同事中好幾個蘇老師,都是來自蘇村。蘇老師常説蘇百萬,我知道了這是個很富的人。鄉下學校的位置,離蘇村比城裏近,來自蘇百萬的信息比較密集。“富”字,也彷彿睡了一長覺,開始覺醒。那時,我不關心蘇雪林,我在鄉下教數學,“百萬”名字好!也很數學。
光緒三年,山西旱災死人無數。連年戰亂,朝廷無力賑災,號召社會捐助。蘇百萬手頭緊,還是捐了白銀一千二百兩。在一羣東張西望的富商大賈裏,蘇百萬堅決又突出。皇帝知道了他是個鹽商。細瞭解,他和同治年間的浙江鹽運使蘇式敬是族親。這個人恪守經商的要義“必勤,必儉,必信”。漢口、九江、安慶、蕪湖、上海等地都有商號,兼做茶業。嶺下蘇村通斜山嶺、泥田嶺的石板路,他修的。鄉祠社廟,他修的。鄉人應試少盤纏,他給。寧國文廟失修,他捐白金一萬六千兩。
皇帝感念蘇成美的首義之舉和公德意識,恩賜修建忠義坊,旌表“樂善好施”。額枋橫批:“光爭日月”。立柱楹聯:畢生清操瑤池雪,垂世高名海岳雲。
寶善堂後院“日月同輝”門 杜德玉攝
寶善堂是蘇百萬的建築羣,雕樑畫棟廊廡相接曲徑通幽,簡直是個謎宮。民國十二年臘月初五,一夥官軍模樣的人騎着馬,直闖寶善堂。他們翻箱倒櫃大打出手。家丁們呆了,官軍怎麼這樣搞?原來是土匪裝的。雙方廝殺起來。土匪放火了。40斤黃金,3000塊銀元,無數的首飾珠寶,被搶走。火勢太猛,一時撲滅不了。寶善堂連燒三天三夜。那時,蘇百萬已經過世多年,但是蘇錫眉還是看到烈焰中的祖父,臉上的皺紋疊加着暮色,昏花老眼裏的星星點點,分辨不出是碎落還是泛起。亂世在火上舞蹈,也在刀槍上殘缺。錢財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社會出了問題,總得有人來埋單。“必勤,必儉,必信”的祖訓祖業丟不得。日子總得過下去,蘇錫眉在殘垣斷壁上重建了寶善堂,規模大不如前。
杜德玉攝
跨過石條門檻。兩邊是板壁廂房,這兒是蘇百萬剩下的門樓。走進去,我看到青菜蘿蔔,綠油油翠生生的,直鋪青陽縣東堡鎮。大地的宴席啊,雞鳴狗吠綿延不絕。蘇百萬創立的學校在一個坡上,殘了的牆壁和山水人物又活過來。一排排新生的單元把教義圍住。爬過石階,孩子們坐到一起,前面是“忠孝節義”的板塊。光亮是永遠不變的。我明白蘇老師就是在這裏學會:石頭、泥沙、清水、日月。孩子們可以交頭接耳,我們從哪裏來?到哪裏去呢?先不慌着結論。泥土的生機是温暖的,即使在冬天也不例外。學校的樣子,讓我感到親切。我曾待在一個慄林裏的中學,藉着公路開運動會。石頭、松鼠、草地,書聲離我近,每天我擔着清水在它們之間來回。
那次長途騎車後沒多久,農貿市場的物品開始普遍。騎自行車去鄉下,不再為了落花生。興頭的方向開闊了。太平湖的波濤和黃山的峯巒,都不是歇着的,裝滿的風雲,飛瀉了。草葉、跡痕和記憶,安穩了。小城還在輪流着土地上的事物。
我來到葵姑。坦平的原野周邊羣山起伏,黑瓦白牆散落其間。炊煙是涅槃後的草葉,飄起的香味更馥郁。必吉嶺上的磚塔遠了又近了,台階、藤葉和影子疊加的時光,分散着又碼上來。消失的五座牌坊,回來了。大地高舉着它們,強烈的儀式感就像我們正開的運動會。凹凸的石頭和鐫刻的文字,在翻開的每個日子留下色彩。蘇成美的印象深刻了。村裏的事到了村外,還是村裏的事。石頭裏的沉默和硬度被刻劃。空中的漢字回不去了。多了少了深了淺了,好比吃喝用度呢,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到了跟前,還是需要仰臉相見。
2021/12/23
2021/12/24
作者:阮文生
編輯:錢雨彤
責任編輯: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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