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英
這是一個書寫優美的故事,敍述者“我”尋找女孩伊莎貝爾,她在葡萄牙一次反抗高壓專制體制的革命中消失。他的足跡遍佈葡萄牙里斯本的各個角落,瑞士,還有澳門。他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人,在一種沉緩搖晃的節奏中,往事一幕幕浮現。“我”在不斷接近她時完成了同心圓式的講述。
這是安東尼奧·塔布齊最後一部長篇小説。安東尼奧·塔布齊,意大利著名作家、重要的佩索阿研究專家和翻譯者,被認為是“卡爾維諾之後意大利最偉大的散文作家”。
生活中總是有一些相遇,會給人帶來一些難以預料的衝擊。
2008年的某天,我在博洛尼亞機場等飛機,機場裏有一家巨大的“Feltrinelli”書店,並不是通常的機場書屋,而是各類圖書都有的大型綜合書店。距離登機還有一些時間,我進去逛了逛,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裏看到了佩索阿意大利語版的《惶然錄》,譯者是安東尼奧·塔布齊。當時我並不知道佩索阿,塔布齊也只是聽説而已。佩索阿在這本書裏虛構了一個名叫索阿雷斯的人,用四百多個片段展示了這位里斯本會計的內心生活,或者説勾勒了一個落寞男人的靈魂。佩索阿思索生活的方式,無疑具有一種異質的色彩,我不假思索地買來看了。事實證明,那是一本讓我非常迷戀的書。
Ⅰ
我後來開始讀塔布齊的書,我得知,他當時是在一箇舊書攤上遇到佩索阿的作品,這真正改變了他的人生。一個作家與上一個時代的作家的關聯並沒什麼讓人驚異的,但塔布齊與佩索阿的關係似乎是一個特例,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廣度和深度。佩索阿像一個漩渦,讓塔布齊深陷其中,對於這位出生於意大利中部的作家來説,他文學的祖國是葡萄牙。塔布齊除了畢業論文寫的是葡萄牙超現實主義,後來他還在大學教授葡萄牙文學,在意大利翻譯介紹了這位葡萄牙作家的作品,每年他有一半時間生活在里斯本。我也發現,這位意大利托斯卡納小説家,他的小説背景很多也是在葡萄牙,比如讓他譽滿全球的《佩雷拉的證詞》,裏面的主人公是生活在里斯本的報紙副刊編輯。
安東尼奧·塔布齊1943年生於意大利比薩,是比薩高等師範的高材生,而佩索阿在1935年已經過世,他們的交集也只是停留在文字上。塔布齊在1975年,他32歲時發表了處女作《意大利廣場》,這是一部從《百年孤獨》中汲取靈感,講述家族史的小説。而後在1987年發表的《印度小夜曲》,講述一個男人去印度尋找他失蹤的朋友,在路途中,他感覺有必要反思自己的身份,這本書讓他獲得了法國“美第奇”小説獎。
在塔布齊2012年病逝之後出版的遺作《尋找伊莎貝爾》中,寫作風格更凸顯了一種夢境、遊離和神秘的色彩,混雜着懊悔、懷念和幻想,他之前書寫過的主題會再次出現。塔布齊的文字簡練,背景恢弘,畫面感很強,時空設置繁複、精美,彷彿一個個電影片段剪貼在一起,拼出一個葡萄牙女人——伊莎貝爾的一生,還包含各種文化元素,涵蓋各個階層人的葡萄牙社會,具有典型的後現代主義色彩。
《尋找伊莎貝爾》小説並不是很長,小説中的講述者“我”——一個心事重重的波蘭作家、詩人,他似乎從天而降,先是來到里斯本。有幾個細節會讓我們猜測到,這是另一個時代的里斯本,廣場上全是皮條客和妓女,連打枱球的老人也會不失時機地向“我”推薦佛得角來的姑娘。“我”在里斯本四處打探消息,後來“我”到了澳門,按照一位幾個世紀之前的葡萄牙詩人的指示,去瑞士阿爾比斯山深處的喇嘛廟宇打探,最後“我”來到炎熱的那不勒斯海濱,甚至還通過一個獄卒之口,提到了遙遠的佛得角,大部分都是和葡萄牙相關的地方。塔布齊並沒有嚴絲合縫把故事的所有信息提供給你,每個章節都像剪報一樣,會提供故事的一些情節,讀者要仔細思索,才能看到完整的故事。正如作者在前言裏提到的:這本書是關於時間,還有時間留下的懊悔和遺憾,每一個章節都是“曼陀羅”中的圓環。
小説的時間也會呈現異乎尋常的主觀色彩。我們對於死者的時間並不熟悉,在作為亡靈的“我”追憶、旅行的過程中,時間在過去、現在和未來之間跳躍。最激烈的跳躍是“我”回到幾個世紀前的澳門,去拜訪一位葡萄牙詩人——“行走的幽靈”,他生活在一個靠海的房子裏,和他的小妾“銀鷹”生活在一起,每日吸食鴉片。這個詩人除了和“我”談論了詩歌,談論如何跨越時空,他還告訴來自另一個時間的“我”,在哪裏可以打聽到伊莎貝爾的消息。我們不難推測,這個人就是寫出《葡國魂》的賈梅士。
在我看來,小説真正的時間還是在六十年代,一切情節都圍繞着一場革命和對自由的追尋。伊莎貝爾是那個時代的革命者,“我”、伊莎貝爾還有一個西班牙留學生在里斯本經歷了無法複製的青春,還有一場曖昧不清的三角戀。“我”雖然已經不在人世,在天狼星得到了安置,但我還要打探這個女人的下落,想知道有沒有自己的骨肉在人世。“我”找到了所有知道此事的人:莫妮卡——伊莎貝爾少女時代的朋友;比——伊莎貝爾的奶媽;苔克斯——伊莎貝爾大學時代的朋友;湯姆叔叔——伊莎貝爾在監獄時的獄卒;蒂亞戈——伊莎貝爾所屬的秘密組織的接頭人;瑪格達——秘密組織的領導者。這些人物通過講述他們和伊莎貝爾的交往,一方面重塑了她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時代,一方面也給讀者展示了那個歷史階段的葡萄牙社會狀況:帝國主義在海外的殖民,國內對於專制的抵抗。
塔布齊在這場旅行中也加入了很多人的故事,比如説在阿爾比斯山上遇到的莉莎,她是一個天體物理學家——一個失去孩子的母親,講述了她在觀察天體時的發現,充滿了神秘主義色彩。還有在澳門遇到的神父,他對於在路環島上救助麻風病人的時光有一種深切的懷念。塔布齊對時間,尤其是客觀的時間,對遺忘的對抗很頑固,他試圖展示一種亡靈的時間、永恆的時間、時間之外的時間,這讓整部小説有一種模糊、凌亂的氣息。時間和空間的錯落和交織讓這部小説具有卡爾維諾所説的“繁複”性,也增加了閲讀的難度。
Ⅱ
正如上面所説,塔布齊和佩索阿、葡萄牙密不可分。這表現在幾個方面:對於虛構的熱愛,沉迷於審視人的存在,充滿一種“懷念”(Saudade)的情緒,這些因素密不可分。這種“懷念”或者説“鄉愁”是葡萄牙文化中特有的一種東西,很難翻譯成其他語言,因為它不僅包含對於過去的思念,也包含對於未來的懷念。很明顯,我們進入人世時,很多事情已經發生了,我們離場時,很多事情還不知道結果。而葡萄牙過去是在海上非常活躍的國家,他們很多時候都要背井離鄉,這種情緒也當然包含着鄉愁。“懷念”裏包含着痛苦,也夾雜着甜蜜,這是塔布齊的小説裏可以覺察到的東西。在《尋找伊莎貝爾》中,“我”在尋找伊莎貝爾的過程中,一邊是懷念和追憶,一邊是想知道後來發生的事情。
塔布齊在1987年撰寫的《最後的邀請》中,解釋了這種“懷念”有時是致命的:
“關於其他自殺形式,我不想多説。但在結束這篇文章之前,出於對於一種文化的尊重,我還是想提一下。這是一種非常特別、精妙的方式,需要經過訓練,也需要恆心和堅持。這就是死於‘懷念’(saudade),這首先是一種精神狀況,但如果你願意的話,這也是一種可以學習的態度。里斯本這座城市,在公共場所總是會放置長椅:海港上,看風景的地方,公園裏和海岸上。很多人都會坐在那裏,沉默不語,看着遠方。他們在做什麼呢?他們在懷念。你們可以模仿他們。自然了,這是一條非常艱難的旅程,不會馬上產生效果,有時候需要等待很多年。但我們都知道,死亡也是由等待組成的。”
正是這種“懷念”賦予了塔布齊小説一種特殊的氣氛,《尋找伊莎貝爾》裏的感情也具有兩個方向,同時指向過去和未來,除了揭示對於過去的遺憾與執念,也有脱離現實的想象,作者會不失時機地探討“時間之外”的東西,還有“永恆的時間”。比如説,故事中神父對“我”的建議:“他是一位詩人,也許他能指引你找到你要找的人,因為他和你一樣,來自時間之外。”又或者説,那位叫莉莎的天文學家接收到了仙女座星雲發來的信息,那也是來自時間之外。最後,“我”在那不勒斯遇到的小提琴手也在強調:“過去時、現在時、將來時,實在不好意思,我不懂動詞的事態,無論哪個時態,對我來説都一樣。”
葡萄牙的傳統民謠“法多”也是基於這種心靈的感傷,它散發着強烈的宿命感,並不會剋制情感,為了唯美而“哀而不傷”,它有一種肆意的濃烈。小説中的葡萄牙風情,葡萄牙的味道和聲音也源自“法多”的吟唱。佩索阿的詩歌有時也被法多歌手吟唱出來:“葡萄牙的海啊,又鹹又澀的海水,飽含着葡萄牙人的悲傷和苦惱。為了駕馭洶湧波濤,有多少母親把淚水流乾,有多少兒女枉然祈禱,有多少姑娘失去戀人……”
伊莎貝爾當然是這個故事的靈魂人物,她的靈魂是葡萄牙的靈魂。塔布齊甚至安排她在童年假期去巴塞羅斯遊玩,講到那裏的特產一種燒製的彩陶公雞,那是葡萄牙的象徵。這場靈魂的旅程,讓人隱約覺得這是對葡萄牙的追尋:這個國家的詩人、它的命運,在海外的擴張,它和別的文化混合產生的一切。伊莎貝爾作為一個葡萄牙貴族的後裔,她從小就流露出一種光明磊落、桀驁不馴的性格,這在兒時的夥伴、奶媽和其他人的講述中都得到了證實。她在大學是一個非常活躍的人物,一方面加入秘密組織,反對薩拉查的專政,在學校食堂搞美國爵士演出;一方面也在家裏舉辦“法多”演唱會,邀請有傳奇色彩的法多歌手加入,展示出一個處於過渡時期的女人敏感、活躍、複雜的靈魂。
Ⅲ
在《尋找伊莎貝爾》中,塔布齊對於自己的隱藏並不是那麼用心,小説中的“我”是一個波蘭作家、詩人,叫思洛瓦茨基,也叫“塔德烏斯”,是攝影師用鏡頭也無法捕捉的“幻影”,一個精神性的存在,他在“還沒有反思什麼是寫作時,就已經開始寫作了”。他向神父懺悔,他通過小説表達了對現實的鄙夷,他想象的故事在現實中發生了,他左右了事態的發展,這是一個作家的傲慢。但同時“我”也是有物質性的需求,需要人世間的食品,作者不厭其煩地描述他與每個人會面時所吃的食物,因為這是人世無法迴避的一面。
最後,像在《佩雷拉的證詞》中一樣,塔布齊在這部作品中也用了偵探小説的寫作模式,這是他脱離佩索阿,自己特有的寫作特點。他通過詢問交談,把那些隱藏的事實揭示出來,一直到最後找到伊莎貝爾,揭示被現實隱蔽的一面,化解之前的誤解,證實所有真相。然而,這場會面最終通過伊莎貝爾之口,揭示了另一個事實:“不是你找到了我,而是我找到了你,你找我,並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你自己……你想把自己從內疚中解脱出來,你尋找的並不是我,而是你自己,你想找到答案,原諒自己。”這又是塔布齊反覆挖掘的主題:對自我身份的追尋。
我想,最讓讀者覺得親切的還是他對於澳門夜色的描述,無論是在白鴿巢公園裏的“賈梅士洞”還是矗立在廣場上的“大三巴牌坊”,這些都真實存在,而且和文中的描述非常一致,這是塔布齊“魔幻現實主義”的具體體現。另外,讀者還有很多問題需要去探索,比如,在瑞士阿爾比斯山上修行的澤維爾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