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做寵物醫生超過15年的,全是內心強大的人

能做寵物醫生超過15年的,全是內心強大的人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新生活方式研究院(ID:neweeklylifestyle),作者:傅青,題圖來自:受訪者提供

“小蝶,再見了!”

經過一夜搶救,醫生們在一隻名叫小蝶的貓咪身上仍看不到脱離危險的跡象。

送診前,家人以為它只是傷到神經,最壞的預期是今後將無法行走,但男主人説,“沒事,不能走我們也伺候”。

這是一隻陪伴了他和妻子12年的貓咪。當年,剛剛結婚的他們在一個廢棄的停車場撿到了巴掌大的小蝶。此後,它陪着他們在這個城市不斷搬家,陪着他們從青年邁向中年,看着他們的孩子出生、成長……

次日一早測指標時,醫生們説,小蝶不是傷了神經,而是出現了嚴重血栓。這種病極為兇險,貓會不斷經歷劇痛,且治癒率微乎其微,對它而言,安樂死可能是最好的選擇。

男主人一次次和醫生確認着診斷結果,女主人也帶着孩子匆匆趕來,忍受了一夜驚恐的小蝶一頭扎進她懷裏。“它覺得媽媽來了,終於踏實了,其實我是來籤安樂同意書的。它可能在想媽媽來了,一切都好了,實際上媽媽來了,一切都結束了。”女主人簽完字,伏在貓咪身邊,用它最喜歡的方式從上到下輕輕撫摸着它,一聲聲和它説着再見。

藥物注射之後,依舊伏在女主人懷裏的小蝶的喘息聲連同折磨它的病痛,同時消失了。

也許是持續的搶救工作太累,也許是同為養寵人的感同身受,也許是無力感再次勢不可擋地降臨,經手小蝶的寵物醫生董微再也支撐不住,跟着嚎啕大哭起來。

即便見了太多動物的生老病死,董微仍會遭逢這樣的時刻。那天的場景和對白,在腦海裏揮之不去。“這是一個真正愛動物的主人能給的最後的告別了,那句‘再見了’,我能記一輩子。”説完,董微眼眶又紅了。

“有時治癒,常常幫助,總是安慰”

能做寵物醫生超過15年的,全是內心強大的人

董微和她治癒的大狗狗合影。寵物醫生的悲憫之心不只要面向世人,還要面向難以和人類語言相通的動物。丨受訪者提供

寵物不會説話,對疼痛的忍耐又極強,等主人察覺到它們難過,理解到它們發出的求救信號,很可能已病情嚴重。此時,寵物醫生往往充當起“翻譯官”的角色,把寵物無法言説的痛苦翻譯給主人。而繼續治療與否的決定權最終在主人手上。

從2004年開始到現在,董微已經做了18年寵物醫生。她見過光頭、文身、看起來凶神惡煞的男人帶着寵物看病,複診時卻能逐一複述寵物生活裏的每一處細節——喝了多少毫升的水、排了幾次尿、上了幾次廁所;也見過身穿名牌、看起來生活無虞的主人,卻不醫治寵物,拖到它們奄奄一息,最後帶到醫院要求安樂死;有的寵物甚至只因為吠叫,就被主人計劃安樂死。

寵物常常會暴露出人性中隱秘的一面。董微説:“做我們這行特別容易抑鬱,我認識的不少醫生都早已轉行,能做寵物醫生超過15年的,全都是內心強大的人。”

對寵物醫生來説,壓力總是如影隨形,董微加班是常態,半夜趕往醫院看急診、做手術也時有發生,“每天只能勉強吃上早、晚兩頓飯,午飯基本沒時間吃”。

身體是其次,承載壓力更多的還是精神層面。董微睡覺從來不敢關手機,因為寵物主人會在半夜兩三點發來信息,甚至直接撥電話。除了這些,她還會經常反思:白天經手的小貓化驗是否做全了?沒做全會不會漏診?住院部的那隻小狗恢復得怎麼樣了?怎麼還沒有好轉?

能做寵物醫生超過15年的,全是內心強大的人

在成就感與無力感之間無休無止、循環往復地切換,寵物醫生們的心情也像坐上了過山車。丨受訪者微博

“有時治癒,常常幫助,總是安慰”,這是長眠於紐約東北部撒拉納克湖畔的特魯多醫生的墓誌銘。面對寵物,醫生們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他們的悲憫之心不只要面向世人,還要面向難以和人類語言相通的動物。

寵物醫生每天都與死神貼身肉搏,生活裏充滿了西西弗斯似的隱喻:心率表上的數據跳來跳去,上一秒從零變為正常,下一秒可能從正常降為零,看起來生龍活虎的小傢伙,很可能因為心臟病猝死;而狀態糟糕的小可憐,搶救沒多久後也可能變得身強體壯。

在成就感與無力感之間無休無止、循環往復地切換,寵物醫生們的心情也像坐上了過山車。

菲利普·肖特在《寵物醫生爆笑手記 》中寫道:“在英國,有兩項獨立的研究發現獸醫的自殺率是普通人羣的四到六倍,是牙醫和一般醫生的兩倍。美國疾病控制中心對一千名獸醫進行了一項調查,震驚地發現六分之一的獸醫曾考慮過自殺。更糟糕的是,這個局面顯然只是冰山一角,自殺只是這個行業中最嚴重的心理健康問題中的一個可見的部分。”

選擇做寵物醫生,自然都是打心底喜歡動物的人,可等入行後他們就會發現,喜歡寵物和做寵物醫生完全是兩回事——工作中,他們更多都是與人打交道,疲於應對寵物家長接連不斷的不信任與不理解。

董微回憶:“有很多小動物吐了,家長帶過來要求打個止吐針,打完就走了,其實病因可能在胰腺、腎甚至肝臟上。你提出多做一些檢查,有的家長就會不理解,覺得在故意坑錢。還有的小動物救活之後要長期吃藥,有的家長就會埋怨,早知道這麼費錢就不救了。”聊到這些,董微深深嘆了口氣,彷彿這樣能將無力感變得稀薄些。

每一處傷疤,都有一段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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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微的父親董悦農。在董家,父女兩代人都從事了跟動物有關的工作。丨受訪者提供

董微的父親董悦農是一位資深的動物專家,做了一輩子動物研究。1975年董悦農剛畢業參加工作的時候,動物醫院主要是給大動物治病、為農業服務,那時的生產隊主要靠馬車運輸,牛馬耕地。那時,國內的動物醫療仍處在摸索階段,他常被喚作“獸醫”,治療豬馬牛羊這類大型動物,經常要穿上皮坎肩,戴上大手套,去給馬掏糞。伴隨着農民生活水平的提高,長期作為農業動力的馬、牛等大動物被機械動力拖拉機所替代,大動物的門診量逐漸減少。

上世紀80年代,動物醫院的服務對象悄然發生了變化,人們開始帶着寵物貓狗看病,小動物門診量激增。董悦農仍記得,醫院在報紙上刊登一則小廣告後,門診量大增,他説,“我仍記得1990年6月7日這一天,總共給母貓做閹割手術11只,公貓做去勢14只,我在手術室站了一整天。”

在董家,父女兩代人都從事了跟動物有關的工作,董微説:“我爸那個年代,行業基本一片空白,全靠自己摸索,但短短時間行業就快速發展了,很多當時認為的不治之症,只要有了先進儀器,都能搶救回來,寵物的壽命也延長了,現在很多研究都是針對老年寵物的疾病。”

自從所在醫院於2014年開啓血液透析治療後,董微成功救治了很多被判了“死刑”的腎病小動物。回憶起那些搶救成功的“毛孩子”,她總是不自覺地泛起微笑:“這就是做這份工作最大的樂趣,每天一睜眼,永遠不知道我要面對什麼樣的小病號,永遠不知道我要用哪種方案去治療它們,每天都是新的,每天都充滿挑戰。”

能做寵物醫生超過15年的,全是內心強大的人

董微手上有不少被抓咬的傷疤,每一處傷疤,都有一段故事。丨受訪者微博

董微經歷了兩次懷孕,每次都是堅持到生產前兩三週才停下手頭的工作。她手上有不少被抓咬的傷疤,每一處傷疤,都有一段故事。直到今天,她還清楚記得當時咬她的小動物長什麼樣、生了什麼病。於她而言,傷疤並不醜陋,反而像勳章,是她身經百戰最好的證明。

做寵物醫生,唯有熱愛才能堅持,也唯有熱愛才能走遠,在這方面,父親起到了很好的榜樣作用。董微的父親今年70多歲,早就過了退休的年齡,被醫院返聘後,至今仍在一線工作。

“我特別佩服我爸,説實話,做寵物醫生這麼多年了,我每天依然覺得壓力很大,總得緊繃着神經,要是到了他這個歲數,我可能就想歇一歇了。可他現在每天下了班,還一頭扎進書房,翻各種專業書,查各類疑難病例,他有時候還會發微信給我,讓我看那些疑難症狀的圖片,問我有什麼思路,他真的太愛這行了。”董微説。

近幾年,隨着養寵人數增多、養寵意識提高、寵物行業迅猛發展,寵物醫生的地位也得到了很大的改善。不過,一些行業弊病也暴露了出來,董微説:“很多醫院急於擴張,不少剛畢業一年左右的年輕人,就當上了院長,做這行最需要的是病例積累,最少要3—5年的沉澱,千萬心急不得。還有少數同行的收費亂象、不負責任的過度醫療,都在一定程度壞了行業口碑。”

醫寵物,也是醫人心

能做寵物醫生超過15年的,全是內心強大的人

董微和她養的鸚鵡小桃。每個寵物醫生家中都養着不少棄養的小動物。丨受訪者提供

剛入行時,董微最怕在醫院門口看到紙盒,“基本沒懸念,打開一看,總會探出一個病懨懨的小腦袋” 。

她説:“我其實挺怕聊這個的,怕有人知道了,以後都放到醫院門口來。這些小動物我們都會醫治,之後放醫院裏等待領養,要麼就醫生內部消化,我們每個寵物醫生家中都養着不少棄養的小動物。最多的時候,我家裏養了7條狗。”

養寵物實際是對生命的承諾,被毛茸茸的小生物勾起憐愛之心,是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但想在寵物身上獲得治癒與陪伴之前,主人們要明白需用時間、金錢與耐心來交換。可是很多憑一時興起養寵物的人,一旦寵物生病,考慮到即將要花費的金錢、投入的精力,就會將其視為負擔。董微説,不少人抱生病的貓狗來醫院,轉身離開後,就再也沒有出現過。

董微曾飼養過一隻因為犬瘟被棄養的狗,“剛撿來的時候特別醜,活像一隻小黑豬,甚至都沒有毛,精神狀態也很差”。經過精心照顧,小傢伙越長越好看,毛髮也亮了很多,最後活了12年。她説:“相當於給它養老送終了,最後也沒怎麼受苦,很安詳地回了‘汪星’。”

能做寵物醫生超過15年的,全是內心強大的人

如果寵物的治癒率微乎其微,對它而言,安樂死可能是最好的選擇,會少受一點苦。丨紀錄片《寵物醫院》

除了棄養,不少主人還在寵物身上做着一廂情願的自我投射。

“對不少男主人來説,給公貓、公狗做絕育是一件難以接受的事;還有那些身體殘障的主人,如果面臨寵物截肢,內心也會十分抗拒;有的老年人會把小貓、小狗當成孩子溺愛,餵養得過分肥胖,一提絕育就反感,覺得做完‘人生’不完整。”董微説。

因此,許多人對醫生提醒的疾病隱患置若罔聞。實際上,絕育不僅能有效避免一些老年性疾病,還能避免過度繁育。而動物沒有這類意識的,對自己做的手術沒有絲毫心理負擔。在董微看來,寵物醫生與其説醫治動物,不如説是在醫治人心。

在接受採訪時,董微説,她很怕收到諸如“它走了,走得很安靜”“它凌晨還是沒有堅持住,感謝您曾經的照顧”之類的信息,她一般會回覆“沒有太痛苦,是最大的安慰”,她知道這時候任何安慰都是蒼白的,可這也是現實——寵物的壽命很短,不足以陪人一生。

能做寵物醫生超過15年的,全是內心強大的人

寵物的壽命很短,不足以陪人一生。丨紀錄片《寵物醫院》

在寵物離開這個世界之前,寵物醫生就是那根緊緊拽着寵物與世界聯結的線,拼盡全力想要給生命多一次機會。2021年的最後一天,董微發佈了一條動態視頻,寫道:

“處理完手頭這個小病號,今年的工作就結束了。春夏秋冬,讓我用照片來做個年終總結。每個病例傾盡全力,每台手術全力以赴,無愧於內心,依舊熱愛着我的熱愛。與病魔搶時間,從死亡線上救回了很多的小生命,開心地看着它們和家長一起回家;也送走了一些老朋友,家長們的傷心,我感同身受,壓抑、悲傷着,體會着生命的輪迴,感受着工作的意義。”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新生活方式研究院(ID:neweeklylifestyle),作者:傅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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