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一刻:一説起情懷,便想起當年灼燙的天台

  你關於情懷的第一次思考是在天台上。那個時候你還在唸中學,活得跟一張白紙一樣。波瀾不驚的讀書考試,除了偶有不切實際的空想,在應試教育的這個戰場上,你活得更像是流水線上等待被打磨的粗坯。然而,你的人生從一次偷窺起發生了變化。

  那一日,你和死黨一起貓在天台的女兒牆後面,看着校門口鬧鬧嚷嚷數日不散的人羣。校方與那個曾經被你當作人生範本的男子在交涉一些事情。雖然已經是最臨近校門的一棟校舍了,但仍舊是隔得遠,你聽不真切他們在講些什麼。

  在此之前,校方曾經專門將全校師生集中在操場上,通過大喇叭宣佈禁止關注參與此事,但關於他的事情你仍舊有所耳聞。

  那個一連數日,堵在學校門口拉橫幅的人曾經是你的語文老師。八九年北京某名牌大學畢業的他,卻因為種種原因留在學校裏當了個教書匠。你喜歡他的課,除了他不是那種會盯學生分數的人,還有他身上那一抹傳奇色彩。

  他的板書寫得特別好看,每次都是從黑板的最左側一路寫至最右,落最後一筆時下課鈴也就響了。他總是特別瀟灑地將手中剩下的粉筆頭,拋進角落裏的垃圾筐,拍拍手上的粉灰,將一牆洋洋灑灑留給我們。他講課的內容常常過於開闊,挑戰你的知識儲備和閲讀量,所以你總覺得他骨子裏面有幾份傲氣。

  只教了你一個學期,他就不見了。有人説他下海了,北漂去寫電視劇去了,有人説他去機關工作了,天天幫着領導寫講話稿子。那個時候,你將他視為你人生的範本,有選擇和左右自己人生的能力。可是不曾想,又隔了一年,他會出現在學校門口,拉着橫幅説遭遇何等不公,捍衞重新回來教書的權力。

  那一日之後,你再也沒有見過他,甚至連他的模樣也忘記了,但你依舊記得,日光炙烤天台水泥地面,灼熱穿透了薄底的帆布鞋,窩在你的足心。天台,成了你直面現實人生的一處所在,也在你心裏埋了一枚日後以何為生的隱憂,像生命力頑強的野草種子,時不時地蔓延成一片荒原,告誡自己要保持警醒。

  你就是那一代什麼也沒有趕上,但也什麼都趕上的人。考大學趕上擴招,運氣不錯唸了聽上去還有點名聲的學校,可是上一屆全系才40多人,畢業時還有所謂的“計劃分配”一説,很多人不用拋頭露臉去找工作,便有單位主動上門要人。可是到了你這一屆,本科就140多人,競爭壓力大了,計劃分配沒了,沒有網絡的時代,所有人都茫然地奔波在各大人才市場,在熙熙攘攘中懷疑自己的能力、價值,迷失了方向。

  那一年的三月,南京的天氣在數度寒潮中仍沒有回暖的跡象,北苑物理樓前高大成林的玉蘭花期已至,勝雪一般。

  某一日,你從人才市場鎩羽而歸時路過,看到物理樓前也是鬧鬧嚷嚷的人羣久久不散。聽聞有人選擇在此處跳樓,人已經不治,親屬大概已經趕來,在樓前空地上祭燒紙火,哀嚎聲聲,忽然間覺得仰頭便看得見的曾經文藝範十足的玉蘭也陰暗晦氣起來。

  又隔數日,才知道是同屆別院的一位女同學,説起來與你也算是認識,都曾經在社團裏一起排過話劇,雖然接觸不多,但感覺應該是個開朗樂觀的姑娘。人走了,身後事卻不太平,賠償的事情聽説也兜兜轉轉,至於傳言更是五花八門,有人説是情傷,有人説是求職受挫,但可以肯定她誤將天台當作出口,逃出束縛摸得着星空,卻折翼跌落,空留嘆惋。

  你在物理系的同鄉抱怨實驗做到苦悶處再也不能上天台抽煙了,因為那道門已加固了鐵條焊死。你陷謀生的困局裏,哪有時間去過問求證,只是你留心發現南苑廣播站那幢民國小樓再往深處走走,有一扇門上多出一塊心理諮詢的招牌。

  你懷着對於謀生的敬畏,在愛好與生計之間選擇了生計,並且人為地將它割裂開來,拼盡全力左右平衡着。你慶幸的事情是在年輕一點的時候,過了幾年“花最少的精力取得生活所需,給予最大的熱情投入興趣愛好”的日子,雖然此後事業上越來越順風順水,但你常感私人空間越來越小。

  生計佔據了人生精力,你常常連靜下來想一想的念頭都沒有。你又活回到流水線上,沒了思考,依着慣性,事情來了,頭也不抬地衝過去處理,這個還沒有收尾,那件又跳出來,再撲上去,周而往復。

  你慶幸在工作十餘載之後,還有人拉你一起做夢,為一本雜誌寫稿,為每期的選題謀殺腦細胞,你雖不在意那微薄的稿酬,但每每聽到自己執筆的文字有了迴響,仍舊會有所謂有成就感。

  你一直認為人與人的相遇其實就是一場“合併同類項“的機緣,拉你一起做夢的同行人,初認識的時候還在報社跑條線,那個時候你還在做宣傳,你們曾經在你原來工作大樓的天台上聊過一些私人的事情。這也常常令你感慨,若不是有當年,又何來的現在。

  後來你們都不在原來的崗位上了,除了每期的編輯部的會議也鮮有聯絡。有一日,她電話你,説是要到你工作的新大樓拍攝附近的省道,你忙着應付上級的檢查幾乎都忘記了。等到你回覆她的時候,她説已經拍完,新大樓的視野特別好,遠遠地能夠看見整個城市的輪廓和邊際線。而你搬進新大樓,卻一直沒有去過天台。

  又隔了一段時間,有一個小範圍的餐聚,送別與自己共事的人,多少有些傷感,想起來我們每個人都懷揣不安,在各種選擇面前審視自己的初心。有人選擇繼續留下來,除了一份熟悉的情份,還有體制機制的一份成全;有人選擇全身而退,只為欠了家人的“償還”,將物質的需求放至最後,將陪伴的長情放在眼前;也有人懷抱着對未知境地的恐懼,在變革的洪流裏不知左右,等待着被機遇之手打撈起。

  那一日,你按錯了電梯,帶着幾分酒意上了天台,四下清風不似當年。你不記得那一晚的夜色、星空、城市輪廓以及萬家燈火。你只是隔天醒來,在手機裏翻出一堆失焦的照片,如夢一場,心裏滾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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