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轉自:人民日報
“背”條大路回家鄉
貧窮的日子大都是灰暗的,幸福的生活各有各的光彩。
數十年走遍各地,貴州是我去得最多的地方。步入今天的貴州,彷彿萬千雲朵擦亮了嶄新的大時代。漫步而行,恍然如夢:直插藍天的樓羣、車流滾滾的公路、烏瓦白牆的小鎮、綠蔭如蓋的新村,讓我一次次迷路,又讓我一次次拾起往日的記憶。哦,我曾在這個山頭農家住過兩天,夜裏凍得手腳冰涼,第二天主人送了我一件棉襖;我曾在一個茶場吃過一頓火鍋,卻冷得必須把雙腿放進桌下的棉套裏;我曾進入一個叫“一口刀”的山寨,峭壁上的出山路窄得像刀刃,800米下就是滾滾滔滔的烏江……至今,這一切依然歷歷在目,讓我心頭隱隱作痛。呵,看着今日的景象,我必須向歷史作證:“天無三日晴,地無三尺平,人無三分銀”的日子徹底翻篇兒了!
你看,就在我眼前,遠近的青山白雲彷彿飛舞起來——那是晾曬在村寨廣場上的丈長蠟染布在風中呼呼作響,把山坡上的一棟棟吊腳樓舞進了秀美的山水畫。路過一間響着樂曲的農家樂,只聽吱嘎一響,雕花木格窗被推開,一位頭披藍帕、頸戴銀圈的姑娘探頭衝我一笑——我看見了今日的多彩貴州。
貴州,開門見山,17.6萬平方公里的面積都是望不盡的山連山。這裏的人,日常語彙中沒有“平原”,只有“平壩”——足見那一塊塊小小的田畝是怎樣的狹促。採訪中,聽説當地曾經流傳一個故事,説改革之初搞承包,一户人家分得13塊田,女兒幫着父親數田:怎麼只有12塊呢?父親説,那一塊在你草帽下扣着呢。
千百年來,這裏的山水雖美,人們卻被封閉在大山裏。兩間杈杈房、幾袋苞穀粒、一口破鐵鍋,就是生活的全部。在赫章縣海雀村的一個夜晚,坐在篝火旁,我聽當地姑娘蕎花唱過這樣一首山歌:“苞谷沒有巴掌長,種下一筐收一籮。扯上三尺遮羞布,腳板要當石板磨。”海雀村在高高的山坡上,小路擠在石縫裏,耕地沒有石頭多,老百姓的貧困生活可想而知。
農家無田,何來飽暖?腳下沒路,何以致富?原地不動,一棵老樹!
路,是文明的血脈、夢想的翅膀、人生的半徑。
貴州人修路,寫滿了奮鬥故事。抗日戰爭期間,數萬民工靠肩扛手抬,修築了聞名於世的晴隆縣“二十四道拐”,這條路成為抗戰中物資運輸的大通道。新中國成立後,為了修路架橋,他們把壯志豪情刻到山壁上:
築路意志堅,扛起大道上青天,
踏碎了雲朵,踢倒了山尖,
不管車馬來得快,總在我後邊!
但那時國家百廢待興,人民普遍貧窮,崎嶇的山路像條條繩索,緊緊捆住了艱難的歲月。好些村寨困在深山,鄉親們過不了陡崖深谷,孩子上不了學,長大了不敢去城市打工,因為他們不識字。海雀村為報答政府年年送來的上萬斤救濟糧,老支書文朝榮領着村民開了一條出山路,種樹10餘年,綠化了周邊三個山頭。老支書去世後留下一雙磨不破的“鞋”,那是用刀切割下來的兩段輪胎,再穿孔繫繩,現在擺在海雀村紀念館裏,成為那段奮鬥歲月的見證。
改革開放後,織金縣雞坡村的青年農民楊文學帶上妻子一起到貴陽當“揹簍”、賣苦力,為省下鞋子經常光腳走,攢下13萬元。原準備回家蓋一棟新房,父母説,你給鄉親們修一條出山的路吧。路修了一半,錢花光了,施工隊撤走了,楊文學坐在路口放聲大哭。老父親吼道,哭有什麼用?再去打工,回家再修路!第二天,楊文學領着十幾個“揹簍”又出發了。數年後,在當地黨委、政府的支持下,出山的路終於修通了,這件事一經媒體報道,楊文學從此名聲大噪。後來我在貴陽的茫茫人海中找到了他,他得意地説,現在我出門辦事特別順,大家都熱心幫我,因為人人知道我的名字。
多麼可敬又可愛的人啊!
沒有行走,只有登攀
有路才有希望,有路才有未來。
鄧迎香,羅甸縣人,嫁到山窩窩裏的麻懷村。山寨距縣城40多公里,四周全是犬牙交錯的懸崖峭壁。那時候,沒路也沒電,因為電線杆子運不進來。三個月大的兒子病亡於去縣醫院的山路上,鄧迎香哭瘋了,隻身一人帶上錘子鋼釺上了山,鐵了心要為全村開一條出山路。被感動的鄉親們相繼跟上來了,歷時兩年,大山終於貫通,但那只是一個供人彎腰鑽來鑽去的山洞。她新婚的女兒回家探親,和新郎幾乎是從洞裏爬過來的。望着渾身泥水的一對新人,兩鬢斑白的鄧迎香痛心不已,再次帶領村民進了山,又苦幹了200多天。剪綵那天,解放牌大卡車呼呼隆隆穿過寬敞的隧道,洞口掛着一幅大紅標語:“一等二靠三落空,一想二幹三成功!”
活在大山裏,就得頂天立地、英雄一場,讓石頭開花、讓大路通天。
遵義市的草王壩村,地處海拔800米的半山腰,無路、無水、缺田。每逢下雨,村民都把瓦罐盆碗擺在地上,用以接水存用。村支書黃大發乳名“石頭娃”,從小父母雙亡,是村民東家一碗、西家一碗養活了他。黃大發當了生產隊隊長後,下決心領着全體村民開鑿一條渠,繞過三重大山,引水入村。他整整苦幹了13年,結果因缺少技術指導、石渠坡度太小、水量不夠而告失敗。1992年,年近六旬的黃大發不死心,再度領着200多名村民上了山,天天把身子吊在懸崖峭壁上開路鑿渠,白日干活,夜宿山洞。三年後,這條“大發渠”終於成功繞過160多里的“絕命崖”,一灣清水歡笑着衝進了草王壩村,從此,鄉親們吃上了香噴噴的白米飯。
2010年,姜仕坤出任國家級貧困縣晴隆縣縣委副書記、縣長。看到當地石多草多,他號召羣眾種草養羊。羊糞多了,草密了,山綠了,一條條道路開通了,一座座新村建成了,姜仕坤成了全縣聞名的“羊司令”。2016年4月,過度勞累的姜仕坤猝然倒在工作崗位上,年僅46歲。因為白天太忙,他和上大學的女兒約定每晚10點55分通話,那天,女兒等到的電話卻是父親的噩耗……
所有的道路都是大山的渴盼,所有的血汗都是幸福的源泉。路要變平,只有一個辦法:擼起袖子加油幹!
把十萬大山連起來
眾所周知,貴州處於雲貴高原,以喀斯特地貌為主,山多石脆土薄,地下洞穴和流泉九曲十八彎,宛若迷宮。在這樣的地基上建路建橋,且要保證質量,是何等艱難。經過數十年的錘鍊,省交通建設集團把自己打造成一支無往不勝的鐵軍,團隊現有專業技術人員3244人,其中有白髮蒼蒼、依然奮戰在一線的全國知名橋樑專家,有來自各地的青年才俊——他們中的很多人,已經把家安在了這裏。
每項大的路橋項目,都需要數年時間才能完成,路橋人便以工地為家,長年喝山泉、住山洞。一根立木掛上網兜,就是他們的籃球場;想家鄉了,只能通過手機視頻和遠方的家人説説話,孩子叫一聲爸,這邊的爸爸笑着笑着卻淚如雨下……正是在他們的手上,創造了中國建橋史上的一個個奇蹟。80後工程師龔興生坐在操控室,僅用31分鐘就實現了大橋平面轉體72度的精準對接,兩邊山坡上看熱鬧的村民禁不住歡呼;女總工張勝林瘦瘦小小,卻連續多次入選“年度十大橋樑人物”,幾十年來孜孜不倦,在橋樑建設領域不斷貢獻着自己的智慧……
10年間,這裏的人們一張藍圖繪到底,條條高速公路、鐵路、隧道,連接着千姿百態的美麗大橋,像金絲帶把十萬大山串連起來,彷彿貴州騰身一躍,便登上了氣象萬千的“高速大平原”。
來看氣勢恢宏的北盤江大橋!全長1341.4米,總重近3萬噸,橋面距江面565.4米,高度超過200層摩天大樓,為目前世界第一高橋。再看被譽為“天空之橋”的平塘特大橋,因擁有332米高的世界最高混凝土橋塔而聞名。坐在岸邊窗明几淨的服務區,品茗遠眺,大橋如長虹橫天,飛掛兩岸,好大的氣勢,無比的豪邁!最具現代特色的是壩陵河特大橋,不——那不僅僅是橋了,橋端建有數十米高的觀光電梯,直達橋上通道,並開展了高空蹦極、高空鞦韆、高空漫步、低空跳傘、玻璃棧道、野外露營等項目,深得年輕遊客喜愛。大橋剪綵之際,省公路局為參加工程建設的10對年輕情侶舉辦了盛大的集體婚禮,並贈給每位新人一個特殊的禮品——用建橋特種鋼精心製作的結婚戒指。作為證婚人,局長激情地説:“大橋的使用時間是100年,整個大橋造價14個億,這就是我們送給新人的14億聘禮和百年偕老的祝福!”全場歡聲一片,五顏六色的安全帽下,一張張年輕黝黑的臉膛閃耀着驕傲的光芒。
黨的十八大以來,貴州的道橋建設像一支支穿山越谷的響箭,讓高山化平原,令天塹變通途。水電線路、通信光纜、物流基地遍地開花,大數據和新技術像一條條纖繩,拉動當地經濟加速發展。於是我們看到,畢節的大白蘿蔔、安龍縣的食用菌、江口縣的“梵淨抹茶”等,紛紛走向海外;遵義大棚的各類蔬菜源源不斷運往上海、成都等大都市……在銅仁,住進新樓的農婦袁新芝動情地説:“哪想到幸福生活來得這樣快!”
如今,貴州已建有近2.4萬座雄偉壯美的大橋,懸索、斜拉、拱式、梁式、廊式等各類橋型橫跨山山水水,各顯雄姿,爭奇鬥豔,被專家譽為“世界橋樑博物館”,許多獨創性技術填補了世界建橋史的空白。2018年,北盤江大橋以無可爭議的巨大造型、創新規制和高超的技術含量,獲得第三十五屆國際橋樑大會頒發的“古斯塔夫斯金獎”。截至目前,世界排名前100座高橋,有51座在貴州,前10名有4座在貴州。全國榮獲“古斯塔夫斯獎”的橋樑有9座,貴州佔4座。而那些特意保留下來的古老的繩橋、獨木橋、石條橋、鐵索橋、廊橋,都成了這片土地上大風景裏的小風景,展示着萬種風情,寄託着一脈鄉愁。
呵,崇山峻嶺之上,雲蒸霞蔚之中,勤勞的人們用千萬雙大手,托起一個天高雲淡、山青水綠的美好世界。
他們創造了一部風馳電掣的史詩。過去已去,未來已來!
製圖:趙偲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