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日宰相”杜衍退休後來到南京(今商丘)。他加了當地一個退休羣,在羣裏只潛水,從不冒泡。物以類聚人以羣分,退休羣每天都是那些退休老幹部蒔花弄草,釣魚打牌的動態,杜衍看這些動態時也會被退休後廢物式養老有病無病的呻吟,憤世嫉俗的牢騷影響心情。但他調整的很快,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杜衍愛讀書,雖然有時候拿起書本,讀到的是寂寞。
退休羣發了一個通知,商丘離退休中心將於某天舉辦離退休老幹部座談會,邀請某一級別以上本土和外地退養的老幹部參加。杜衍在羣裏接龍參加活動,出來走動走動。當天,杜衍輕車簡從,家常衣衫準時來到會場。他找一個不起眼的位置落座,靜靜地圍觀出來進去,衣着光鮮豔麗的老同志們見面後彼此客套寒暄,話裏話外的攀比、炫富,其實是不甘心,不甘寂寞。
一位八面玲瓏人脈很廣和誰尤其是有利用價值的人都是自來熟,年輕時從基層農貿市場賣肉起家的副縣級退休老幹部,端着酒杯挨個給大家敬酒,所到之處,虛高的熱情讓他瞬間再次找到主角的感覺,唯獨到了杜衍跟前,杜衍懶得看他一眼。副縣級不高興了,問杜衍你誰呀?多牛啊?有什麼了不起?杜衍看着他輕輕地説:也沒什麼,只是當了幾天宰相,這不也和你一樣退了下去?副縣級低下頭,心裏想起一首歌:你不要這樣的看着我,我的臉會變成紅蘋果。蘋果都會從樹上掉下來,這是魔幻無比誰都無法逃避的萬有引力。
一個無聊的、可有可無的飯局,讓杜衍意興闌珊。走在回家的路上,迎面又是一陣喧囂。新科進士被朝廷安排到邊疆掛職鍛鍊當副職,應天府知府王舉正得知消息,用牙兵寶轡旌鉞全副儀仗迎接大宋政壇的明日之星,叮叮咣咣威威赫赫,領導的派頭威風都是這樣慣出來的。新科進士坐在馬上,居高臨下,感覺美好。前面的牙兵在響鑼上敲十一下,停頓片刻接着敲。
杜衍和街上行走的百姓、官員紛紛避讓到路邊。杜衍是吃過大盤荊芥的人,知道那十一下響鑼是知府出街的規格,騎在馬上的人雖然不是知府,想必一定有來頭。杜衍忍不住抬起頭想看看誰的排面,馬上的少年接住杜衍的目光,心裏一陣愠怒:這個乾癟瘦小的白鬍子老頭忒大膽,敢對本官不敬。説杜衍不敬,是因為宋朝的交通規則是“賤避貴,少避長,輕避重,去避來”,不僅如此,老百姓避讓官員時還有側身低頭,亂説亂動左顧右看統統是不敬。
杜衍知道自己冒犯了新貴,馬上用衣袖遮住臉。衣袖遮面,各自兩便。可是新貴年輕氣盛,指着杜衍問這個不懂規矩的老頭該不該給點教訓,隨從悄悄對他説:這個老頭是從京城下來的退休老幹部,叫杜衍。新貴一個激靈,看了一眼杜衍:沒想到你是這樣的原宰相,馬上立即矮下了身子和氣焰。杜衍倒沒什麼,人走茶涼是自然規律,誰都有喝涼茶的那一天。寄言全盛紅顏子,應憐半死白頭翁。誰沒有年輕過,再説杜衍人家白頭髮可不是老了之後才長出來的,他是少白頭。
因為小時候經歷坎坷,缺乏營養,杜衍又低又瘦不到四十歲就鬚髮全白。長相無法改變,杜衍努力工作,不斷進取,深得宋仁宗信賴和欣賞,每次看他中氣不足彙報完工作,宋仁宗都忍不住心生憐惜,額外賞賜他許多皇宮專供食物,賞賜最多的是羊肉。可是每次杜衍都以羊肉太貴,不想靡費為理由原封不動退了回來,弄得宋仁宗自己都不好意思吃羊肉串了。和杜衍交好的大臣不知道君臣有這個橋段,看到杜衍瘦弱的樣子忍不住給宋仁宗建議,請陛下給杜衍加強營養,微臣害怕他的身子骨撐不起他為國為民日夜操勞的精神和靈魂。宋仁宗從鼻子裏説:朕倒是想,就是這個白鬍子老頭不肯。
大臣到杜衍家問他為什麼不接受宋仁宗的賞賜?杜衍説爾俸爾祿民脂民膏,沒有買賣就沒有傷害。大臣無語,端起杯子,粗陶的杯子口感不是一般差,大臣説畢竟你也是大宋的高級幹部,用這些幹苦力人用的杯子也太沒有品味了。杜衍讓僕人給大臣換上薄如紙聲如磬的玉杯,説我不是沒有這個消費能力和水準,只是我不肯。
前塵往事在杜衍的回憶中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他在園子裏給那些花花草草澆水的時候,家裏來了一位不速之客——歐陽修。當年杜衍在人羣中伯樂相馬發現了歐陽修,不遺餘力在宋仁宗面前舉薦這位才俊,歐陽修心裏簡直把杜衍認作再生父母。歐陽修被宋仁宗調到應天府主持全面工作,這在歐陽修的政治生涯中是個重大轉折,從成熟走向輝煌。歐陽修第一時間來看望恩公杜衍,幫老先生把園子裏的花草澆透水。一邊幹活一邊閒聊時政、時風、天氣、人情,久違的親切和温暖像橘色的夕陽,籠罩着他們。
晚上,杜衍讓僕人烙了幾張餅,煮了一鍋粥,歐陽修吃的津津有味。同時也在心裏感慨恩公的生活如此簡單清苦,真是帝國應該學習的榜樣。歐陽修在應天府兩年間,經常輕車簡從來看杜衍。兩年後,歐陽修的母親去世,他回家丁憂。五年之後,杜衍的生命走到盡頭。消息傳到京城,宋仁宗大為震驚,馬上派醫療小分隊帶上最好的藥趕到應天府給治療,御醫還沒有趕到,杜衍就溘然長逝。他的兒子流着淚給京城來的醫療小分隊講述父親最後的時刻和遺願:一是把寫着居安思危,儉以治國,立儲固基的小紙條帶給宋仁宗。二是喪事從簡不收禮。
歐陽修聽説恩公去世的消息,馬上自報奮勇要給杜衍寫墓誌銘。遲遲不見歐陽修的文字,杜衍的二公子杜沂找到他問是不是因為工作太忙無暇顧及這件事?當時已經是著名新文化運動領導者文壇大V的歐陽修正色道:寫一篇文章不過是喝一盞茶的功夫,但是給恩公的墓誌銘我必須要把狀態調整到最好,不然,如何對得起他老人家。
可是,寫文章這件事很多的時候不以人意志為轉移,越是下了功夫費力心神,出來的文章往往不盡如人意。反倒是有心插柳留不成,無心栽花花滿園。當然,對歐陽修來説不存在這個問題,人家是大V,寫文章信手拈來,倚馬可待。但是,給杜衍寫墓誌銘,一定是要慎思謹行,為尊者諱。
參考資料:《宋人軼事彙編》丁傳靖 中華書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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