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些動物有益於罵人,某些動物有益於思考,還有些動物,特別是貓,有益於上演儀式。
——《屠貓記》,美,羅伯特·達恩頓
從公元7世紀,隋文帝的皇后獨孤伽羅罹患“貓鬼病”,到中世紀歐洲,黑貓作為女巫的妖獸成為獵巫的重要證據,再到今日,一度“橫行”於哈爾濱、重慶乃至韓國等地的“貓臉老太太”製造了一代人的童年陰影……貓,始終是都市傳説中除了人類之外最常見的角色。
本文出自《新京報·書評週刊》8月20日專題《都市傳説》。相關文章詳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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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懼背後:“貓臉老太太”的傳説
1995年冬天,下過大雪,天黑得早,哈爾濱的街頭人煙稀少,零星幾個過往的行人也行色匆匆,一羣剛剛放學的小學生結伴走來,他們尖着嗓子唱着歌兒壯膽,手上無一例外繫着紅繩。
這個城市,正籠罩在“貓臉老太太”的恐懼之中。根據口耳相傳的信息,“貓臉老太太”本是哈爾濱道外區的一位普通老太,一日買菜回家,倒在路上,正巧一隻貓咪從她身上躥過,她突然挺直起立,只不過右邊半張臉長出了貓毛、變成了貓臉。
“貓臉老太太”晝伏夜出,行蹤隱秘,動作敏捷且力大無窮。她藏匿在哈爾濱居民樓窗外、停車棚暗處、舊廠房隔間,隨時準備捕捉落單的小孩剖食,而被她咬到的成年人也會成為“貓人”。
關於“貓臉老太太”的故事一傳十十傳百,不少人都聲稱自己親眼目擊過貓臉老太太,也有人信誓旦旦揚言哈爾濱早已藏匿了不止一個貓人。
電影《貓臉老太太》劇照。
而在《不存在的卷宗》中,記錄了另一個發生在1986年重慶歌樂山的故事,故事的主角同樣是“貓臉老太太”。這是一種被稱為“化貓症”的怪病——嘴裏呲出獠牙,耳朵尖翹,口鼻突出,渾身長出長毛,手腳指甲也格外尖利,全身骨骼卻萎縮成了貓的形狀,一言以蔽之,就是變得越來越像貓。
而該病患者們擁有一些共性:她們都是年齡超過90歲的年長女性,子孫眾多,患病前身體很好,兒女子孫卻身體糟糕,最重要的是,每位老人都養了一隻貓。
原來,在歌樂山這個村中,流傳着“活子孫壽”的説法,意思是老人會靠吸取子孫的陽壽來延長壽命。老人腦部神經退化後,可能導致嘴部不自覺地咀嚼,便有人理解為這是在“吃子孫壽”。而老人對孫輩的疼愛,也被看作是覬覦他們的陽氣。村裏往往是女人長壽,許多老太太都獨自寡居,“老而不死是為賊”,她們便被村裏人百般嫌棄,甚至丟入溶洞任其餓斃。
為了對抗村人的惡意、讓自己得以善終,一些老太太到了年紀之後就會去貓兒寺求一隻狸花貓,施法庇護自己。作為代價,她們變得越來越像貓,最後身體萎縮,難以進食,以貓型去世。
電影《貓臉老太太》劇照。
相比哈爾濱“貓臉老太太”的恐怖,“化貓症”的故事顯得更讓人唏噓。兩則故事都沒有任何官方記載,基本屬於“都市傳説”。但是所謂都市傳説,並非完全子虛烏有,它們之所以能廣為流行乃至生生不息,正是因為它們看似荒誕不經的情節,暗藏了人們某種共通的恐懼、不滿或希望。
自稱“民間人類學家”的杜夫(Duff)曾對哈爾濱“貓臉老太太”的傳説做過溯源考證。他發現,早在上世紀80年代的韓國,就流行過類似貓臉老太太的傳説,韓國人稱其為“香港(鬼神)婆婆”。
傳聞,香港婆婆本來只是一位普通的老太,因為孤苦伶仃,便把愛貓當作伴侶。在一次搭乘飛機從韓國飛往香港的旅途中,老太和愛貓不幸遭遇空難,全機組無人生還。但是不久之後,這位老太太卻再次出現在韓國,安然無恙,只是半張臉變成了貓臉。和哈爾濱“貓臉老太太”如出一轍的是,香港婆婆同樣喜歡藏在暗處,行動敏捷,靠殺食學生維生。
事實上,上世紀80年代韓國根本沒有直飛香港的航班,飛機也不允許攜帶寵物。只是當時,韓國確實空難頻發,且大都由於機組人員的翫忽職守造成,以至於人們對航空有着強烈的不信任感;此外,香港婆婆襲擊學生小孩的特性,也和上世紀80年代韓國混亂無序的治安環境相吻合;至於“香港”,上世紀80年代正是香港恐怖片在韓國大行其道的時候,這一元素無疑能為整個故事添加來自異域的神秘色彩。
電影《妖貓傳》劇照。
上世紀90年代的哈爾濱,在經濟狀況和社會秩序方面和上世紀80年代的韓國有着相似之處——經濟轉型之下,哈爾濱榮光不復。更重要的是,有人前往韓國務工,曾經流行於韓國的都市傳説,可能就跟着背井離鄉的人們漂洋過海,來到哈爾濱,完成了本土化。
“化貓症”藴含的恐懼更不言自明。隨着傳統禮俗社會的瓦解,“家有一老”不再“如有一寶”,老人不再能為家庭提供價值和幫助,而衰老帶來的空嘴咀嚼、佝僂體態也進一步成為了晚輩的話柄。
這個故事,既包含了晚輩對老人的恐懼,又凝結了老人對晚輩的神秘。故事的流傳,則暗含了“尊老”的重要性。
馴化人類:貓的特殊功能
可是,為什麼是“貓”呢?換作“狗臉老太太”“豬臉老太太”“牛臉老太太”,這個故事的神秘和恐怖都將不復存在。
在人類馴化的所有物種中,貓的地位尤其特殊。仔細想想,貓對於人類社會幾乎沒有任何值得一提的貢獻。
有傳聞説,貓的呼嚕聲有助於增強骨骼密度、防止肌肉萎縮;也有説法是,貓的呼嚕聲可以解壓助眠,讓人快速入睡。當然,傳聞僅僅止於傳聞。
有證可考的是,在中世紀的歐洲,貓曾是重要的酷刑工具。殺人犯可能會和12只貓一起被裝進麻袋中燒死;而在名為“貓拖”的刑罰中,一隻貓會被拽着尾巴順着受刑者從頭到腳撓過。
《人類“吸貓”小史》,作者:[英]艾比蓋爾·塔克,譯者:黃竹沁,版本:楚塵文化| 中信出版集團,2018年4月
除此之外,貓用來交換人類優待的唯一一個特長就只剩下它們捕鼠的技能。可事實上,家貓雖然是卓越的狩獵者,但在食物充足的情況下,它們絕不會主動選擇吃老鼠,甚至能和老鼠和平共處。哪怕全心投入狩獵,它們對鼠羣數量的影響也微乎其微。
這樣看來,貓似乎不費吹灰之力就贏得了人類的喜愛。它們如此擅長吸引人類、迷惑人類、奴役人類,以至於人們開始感到困惑:到底是人馴化了貓,還是貓馴化了人?
長久以來,貓科動物都被視為與催眠術有着密不可分的關係:西方傳説中的神秘女巫總是和黑貓相依相伴,獅子是非洲文化傳統中的薩滿神,美洲虎則是偽裝的亞馬孫先知。
電影《妖貓傳》劇照。
貓科動物似乎擁有干擾人類邏輯判斷的能力。這一點甚至得到了科研研究的支持。貓的身上攜帶着一種名為“弓形蟲”的寄生蟲。這種寄生蟲在齧齒類動物(如老鼠)身上能催生一系列奇怪的行為,使得宿主逐漸喪失對貓類的恐懼天性,甚至變得“迷戀”貓類——例如曾經對貓尿避而不及的老鼠,在感染弓形蟲後可能聚集在貓尿邊上——從而大大增加自己成為獵物的概率。而一些科學家則認為,弓形蟲在人類身上也存在着類似的影響——讓人類變得更愛冒險,增加橫死的概率,或者更為可怕地受到貓類的控制。考慮到全世界每三個人中就有一個被弓形蟲寄生,這件事便細思極恐。
儘管這一猜測尚未得到足夠詳實的實驗證明,但似真似假的理論最能誘發人類的好奇與恐懼。前文“化貓症”的傳説,便説明人類相信貓擁有控制自己的能力。而中世紀的傳言中,貓會偷走小孩子的呼吸,科學研究則證明,貓攜帶的弓形蟲確實能使胎兒失明,甚至摧毀他們的大腦。
另一方面,“貓主子”輕而易舉在人類社會中獲得的地位,也引發了另一羣人的嫉妒和憤怒,使他們杜撰出更多有損貓名的傳説。
歐洲文化史學者羅伯特·達恩頓在其《屠貓記》一書中,就記錄了一場由印刷業學徒發起的屠貓儀式。因為貓咪佔據了本該屬於他們的地位和美好生活。有個資產階級養了25只貓,請來畫家為愛貓畫肖像畫,餵它們吃烤禽肉;與此同時,學徒們卻沒有資格上桌吃飯,只能吃貓都不屑一顧的廚房下腳料充飢,每天早出晚歸辛勤工作,晚上還要忍受街頭巷尾流浪貓的徹夜叫春。
《屠貓記:法國文化史鈎沉》,作者:[美]羅伯特·達恩頓,譯者:呂健忠,版本:三輝圖書| 新星出版社,2006年4月
兩位忍無可忍的學徒決定以暴制暴,他們爬到靠近師父卧室的屋頂,充分發揮自己超人一等的模仿能力,開始學貓叫。聲聲淒厲的叫聲使得師父師孃幾夜不能閤眼,要知道,舊制度下的法國人能從貓的哀號中聽出巫術、狂歡、偷情和屠殺。夜不能寐的師孃最終命令學徒趕走羣貓(她還特意囑咐,不要嚇到她寶貝的寵物貓小灰)。
得到“懿旨”的學徒們發起了一場盛大的屠貓狂歡,首當其衝的就是師孃的寵物貓小灰。殺貓之舉表達了全體工人對於資產階級普遍懷有的恨意:“師父愛貓,於是工人恨貓。”
在人類亦愛亦恨、既迷戀又恐懼的複雜情緒之下,貓就這樣成為了都市傳説的常客,幻化出了可愛、可恨、可怖、可憐的奇妙形象。
不過,對於人類的情感,據傳説,貓咪倒是毫不在意,也不屑在意。
撰文|肖舒妍
編輯|李陽
校對|劉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