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我坐在泥塘河邊 | 馮淵

今晚,我坐在泥塘河邊 | 馮淵

泥塘河邊

泥塘河從西南迤邐而來,在汪洋墩拐了個彎,奔赴幸福河,匯入皖河,流進長江。

汪洋墩是河邊一個高高的土堆,這裏有新石器時代遺址。六千多年前,有人從水上來,在河湖如網的皖江兩岸,擇這塊高地定居,繁衍生息,漸漸有大大小小的村落沿河流和田地彌散開去。在如今密如蛛網的村落裏,汪洋墩並無特色。

今夜,我想走到汪洋墩上去。我記得那裏有一片濃密的樹林,樹林南邊有户人家。一座樓房,門朝南開,背依樹林,樹林後面就是泥塘河,深夜裏能聽到風吹樹葉的沙沙聲、泥塘河流水的嘩嘩聲。

這是農曆六月下半,月亮升起來晚得很。四野一片淡淡的黑色,只有熱霧瀰漫在田野上空。自空調房裏出來,暑氣飽滿,從每個角落包抄過來,瞬間,人就跟這些熱空氣親密地抱在一起了。

我在村子裏穿行。鄉下人很早就關閉了大門。灰黑的夜霧裏只有金屬欄杆在太陽能路燈下閃閃發光。窗户、院牆,都閃耀着金屬耀眼的光芒。人們認為這是生活富足的象徵,一如六千年前,他們在陶器上繪製花紋,這些花紋也在月夜裏發光。

唯一沒有關門的一户人家在辦喪事,老人去世了。祠堂裏有道士在準備法器,一羣人在黃黃的燈火裏忙亂。老人家門口,説書人對着揚聲器,在朗聲説書。“正月懷胎正月正,猶如露水灑花心”,從最初的温暖到養大成人,種種苦辛,一一敍説,那種蒼涼高亢的調子,散佈在村莊上空,對逝去的生命做最後的送別。可惜村莊裏的年輕人都滿世界跑去了,張羅喪事的多是老年人。我駐足聽了一會。我喜歡鼓書的這種調子。是吟哦,也是朗誦,保持着贛方言的樸拙。如果有人記下來,傳下去,或許也會是另一種“唐調”吧。可惜很多時候,技藝乃至道術的傳承都難能有二,所可欣幸的是,這會兒它還在泥塘河、皖河一帶回蕩着,“人歌人哭水聲中”。

“去時空來來時空,去時不比來時同。來時無物心歡喜,去時明月照天宮。”唱到這裏,説書人猛地擂了一通鼓,鼓點掠過樹林,像尖鋭的石頭一樣,砰砰砰,砸在寂寥的天空。

老人有怎樣的身世,我不知道。除了村莊附近的人,沒有多少人知道逝者的故事。大地上生活的普通人,命運大抵如此。我看看天上,月亮還未升起。

我是這個村莊的陌生人,不便在這裏長久駐足,於是沿着泥塘河壩繼續往北走。泥塘河自西而東,在汪洋墩鬥折北去,西邊河壩上房舍儼然,那是金堤村,村外平疇沃野,那是萬興圩。七十年前,大水來襲時這裏一派汪洋,枯水期也是一片沼澤,少有人居。皖河修好之後,引水進入長江,圍住了萬畝良田,人口才慢慢多起來。河西地勢底,為避洪計,房屋多建在河壩上。我這邊地勢較高,房屋可建在汪洋墩這樣大大小小的高坡上,河壩上的人家很少。河壩下龍豐圩也是千畝良田,此刻水稻正在拔節。我走在蛛絲遍佈的河壩上,村莊遠遠落在身後。鼓點、説書聽不清了,蟲聲灌滿雙耳。

蟋蟀、紡線婆婆、螻蛄、蚯蚓,它們在這裏生活的時間比人更長久。

河坡上長滿雜草和灌木。灌木多是楮樹,葉子像村婦的剪紙,像某種鏤空的花窗。雜草高的是蘆葦、芭茅,矮的有艾、茵陳、灰灰菜、拉拉秧、旋花,更多的是狗尾巴草,風中招搖着它的圓錐花序。

泥塘河一直在流淌,這些野草,草叢裏寄生的蟲子,一直在這裏吟唱。沒有人關注它們。它們根本也不需要人類的關注。

人類嘲笑蟪蛄不知春秋,河流也會嘲笑人類不知千載。大地上,每個生命都只能度過他早就被限定的一生,我們和蟪蛄不過是五十步與百步的差異。

今晚,我就坐在泥塘河邊,聽這些在我看來短暫生命的快樂吟唱。

唧唧唧,擦擦擦,有的宏亮、熱烈、急躁;嘶—嘶—嘶——,有的細切、綿長、温厚。有的是雙音節甚至多音節,磕叉叉——磕叉叉——,細聽下來,有時還變換節奏和語調。人類研究昆蟲,關心這些聲音是嘴巴里發出的,還是腹腔裏發出的,或是翅膀摩擦發出的,掌握這些知識當然是有趣的,更有趣的是去拜訪一下這些比我們壽命短得多,但在這片大地上生活得比我們長久得多的生命。

這些短暫而長久的小生命裏,我最喜歡紡線婆婆。原以為“婆婆”會有豐碩的外形,其實沒有,而且發出聲音的毋寧説是公公,雌蟲沒有發音器,奮力鳴唱的只有雄蟲。

艾和茵陳散發出微弱的香氣。河壩上空間有限,所有的草和灌木擠擠挨挨長在一起,形成密不透風的森林。對紡線婆婆來説,這並不構成障礙。它會彈跳,它肯定也會爬行。任何一點縫隙對它來説都是康莊大道。

我想和它在一起,在靜靜流動的河水上方,在這些綠色的密林裏度過一個美妙的夜晚。

格啦啦啦啦——嚓——

它吃飽了草葉、蜘蛛,或者還有一些飛動的蚊蚋,喝足了露水。它小小的淡綠色的身體散發出好聞的植物香味。

月亮對它並不重要,漆黑的夜裏,它也鉚足了勁歌唱,它用歌唱呼喚它的情人。要在蟲海里發現另一隻蟲,它用盡了一生的力量。草葉的密林和荊棘,擋不住它的步伐,它憑着古老的嗅覺,尋找與自己趣味相投的愛人。

天真熱,夜還黑,人和他的情人走在河壩上,蛛絲橫在看不見的空間裏,隨時掛在臉和脖子裏,讓人不勝其煩。但紡線婆婆不這麼想。它想的是如何在萬千聲響裏脱穎而出,跨越千山萬水,讓對方聽到自己的呼喚。

它又似乎是盲目的,徒勞的。我打開手機電筒照一下四周,在一叢水芹菜旁邊坐下來,水芹菜開着黃色的小花,那種很用心地開放然而無人關懷愛撫的花。為表尊重,我也只是禮貌地問候一下。

紡線婆婆還是一個勁兒呼喚。它的“蟲生”就是尋找蟲海里的愛人。為此,它鍛鍊好了身體,儲存好了糧食和信心,它固執地相信愛情,它彈着心愛的小琵琶——那是貼近它胸口的短翼,在吸引愛人的耳朵。

到底是什麼樣的聲音、氣味,什麼樣的語言、英姿,能幫助它找到愛人呢?

人類真是瞎操心。人類總是患得患失。

紡線婆婆不會思來想去,愛就愛了。

人笑話它,你的生命太短暫,這個世上有價值的東西太多,你這種低級的蟲子懂得什麼?

紡線婆婆的語言,人不懂。但是人在這個世上又能獲得多少價值,多少幸福?在炎炎夏日的黃昏,人會對着天空歌唱嗎?在人海里,人找到了温柔的嘴唇、淡綠色的笑容了嗎?

人類忙碌了幾千年,泥塘河兩岸其實並未發生本質的變化,居住在墩子上的人類,不過由陶泥製作器具改成了用金屬製作器具。他們還是吃着栽種在河兩岸稻田裏的大米度過一生。吃飽了,他們就靠在有涼風的大樹下睡覺。睡醒了,就到田裏去勞作。年輕人奔江達海,到地球上各個角落去了。掙了錢,回鄉蓋起了這些佈滿金屬和玻璃的房子。留在墩子上的居民,和祖輩一樣,靠着河邊的水田生活。他們應對生老病死,比紡線婆婆要辛苦得多,所以,温柔的情感,細膩的心思,很難佔據他們粗糙的心房。他們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並沒有悲哀的聲音傳出,只有説書人用千篇一律的唱詞,訴説那些共同的、抽象的情感。一片蟲鳴之中,遠處村莊上空炸響着爆竹,那是喪禮的一種形式。都説鑼鼓不如絲竹,絲竹不如肉聲,人類本來能用肉聲表達苦痛與歡喜,但他們製造了火藥,用那尖鋭的、野蠻的爆破聲蓋過絲竹,蓋過鑼鼓,還用它來比賽,誰家的爆竹更多更響,誰就更體面。

紡線婆婆不是這樣。它在繁茂的枝葉間奔跑跳躍,它歡歡喜喜追逐自己的另一半。有寬柔的葉片,它會在上面棲息一會,小瓢蟲迅速逃離;有窄而柔韌的草葉,它瞑目蹲身一縱,就到了高枝上。它對人類的氣息不感興趣,也無視人類的腳步和聲響,它透過層層疊疊的葉片,自彈自唱。

高歌聲中,它的琵琶疲倦了,那是為愛疲倦的,它是為愛活着,同時也為愛死去。

我聽得見嘹亮的聲音,看不到它矯健的身影。在草葉織就的無邊無際的綠色世界裏,一定會有一隻迷戀它味道的“婆婆”,披荊斬棘,來到一棵茵陳或者苦艾葉底下,等它。茵陳是嫩嫩的綠色,艾葉綠得有點發灰,都散發着香氣。愛着的兩個蟲,為着在這芬芳的小世界裏相遇,跳躍、尋覓,穿越千枝萬葉、千巖萬壑,一點都不苟且,一點也不灰心。

它們比人類更細膩,聞香知味,知味駐足,它們穿越茫茫蟲海,相逢時,會用細長的手腳觸摸對方,彈奏出動聽的歌謠,慢慢親近。

夜晚仍保持三十多度的高温,我渴望泥塘河上有涼爽的風吹來,紡線婆婆不需要。隔着語言的厚障,我聞到了它們蟲生幸福的味道。它們熱烈地追逐、恣情地享受愛的歡愉,它們不擔心明天,不擔心暴雨與涼風。暴風雨來臨的時候,它總會找到一個舒適的草窩或者洞穴安放身體;涼風吹起的時候,它就作別不到一百天的短暫光陰,在吃了一輩子的葎草、青蒿腳下,安然睡去。它們也會遇到冒犯者,高聲彈唱的紡線婆婆會用生命捍衞愛情,戰死方休。

人,費力活了很長時間,愛只是露水灑花心的短暫光景,此後餘生,人要應付的東西太多了,人會漸漸忘掉愛情飽滿的時分,在熬幹歲月之後還不忍離去。紡線婆婆只做三件事:尋找馨香的嫩葉和露水,歌唱,愛。當太陽遠去、大地變涼的時候,人在河邊收穫稻子的時候,紡線婆婆已經回到了地母的懷抱。

來年初夏,它的子孫在草叢深處復活。

我在夜晚的泥塘河邊聽紡線婆婆的歌聲,去學習如何愛。我無法學習的是,愛之外的漫漫人生。蟲子沒有教給我們。它們,愛完就死了,人卻要活很久,面對有愛或者無愛的無涯歲月。

我起身離開,向水芹菜的小黃花表示謙遜的謝意。

東邊天空升起暗紅的月亮。月亮底下,是奔流的江水。從手機上看了一下,江水到我的距離,剛好一萬米。



  作者:馮 淵

  編輯:錢雨彤

責任編輯:舒 明


*文匯獨家稿件,轉載請註明出處。

版權聲明:本文源自 網絡, 於,由 楠木軒 整理發佈,共 3661 字。

轉載請註明: 今晚,我坐在泥塘河邊 | 馮淵 - 楠木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