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春階
第十三章 田雨和站住花
“喝站住花, 得站住!”
德鴻啊,在我眼裏啊,芝鎮就是一艘生了鐵鏽的船,一艘漂流在大海上的可大可小的船。船上的人影影綽綽,那炊煙,就是大船上的煙囱冒出來的,那上空的雲霞,那嘈雜之聲,夏天的雨聲,冬天裏的雪聲,那嘩嘩的水聲,濤聲,大灣崖的蛙聲,鐵匠鋪子裏的叮噹聲,我都能聽得到。你爺爺的芝謙藥鋪,田雨家的酒莊,楊家的糕點鋪,藐姑爺開的剃頭鋪,老顧家的黑瓦盆老湯鍋,還有蔣記醬菜店,劉記酒館,王記芝麻片作坊,當然,還有氣派的馮家大院裏出出進進的人,等等等等,芝鎮的一切錯落有致地排開,彼此打着招呼,人跟人搭話,物跟物呢,也搭話。
當然,整個芝鎮瀰漫着的是酒糟味道,那芝鎮人,常年聞着這酒糟味道,渾身也就有了酒氣。酒氣壯了慫人膽,芝鎮就多了幾個“街滑子”,也就是小混混,頭剃得發青,眯着倆眼,握着兩隻拳頭,在芝鎮上晃,看着哪裏不順眼,進門就罵,出手就打,在光天化日之下欺行霸市。鎮公所的人,也不敢管。到了中午,這些人就窩到一個酒館裏喝酒,划拳猜令,一直喝到日頭偏西,換個酒館再喝。
當然,芝鎮上也有正氣浩然的人,比如田雨。那些“街滑子”誰都不怕,就怕田雨,聽到田雨的腳步聲,規規矩矩地大氣都不敢出。這是田雨用拳頭打出來的。田雨家是芝鎮七十二燒酒鍋之一。某年,有一個“街滑子”來田雨燒鍋上耍橫,喝了一瓢酒不給錢。田雨回來,勾着中指笑着説:過來,過來。那“街滑子”就笑着過來了。趁其不備,田雨猛地抓住那小子的兩腿,一個倒栽葱,腦袋朝下豎到酒甕裏,説:“讓你喝個夠!”不到半袋煙工夫,那“街滑子”就被灌得不省人事了。炕上躺了三天三夜,被酒泡了的腦袋忽然就開了竅,爬起來,跑到田雨家“噗通”跪下,拜了田雨幹爺,成了田雨家最忠實的護院的。這夥計也就有了個“倒栽葱”的綽號。
芝鎮真是個神秘的地方。
你大爺我十四歲多一點,到芝鎮田雨燒鍋上當學徒,你爺爺説,學徒學在眼目行事上。我這輩子受了田雨的影響。田雨燒鍋的廂房裏,供着關公關老爺,他不燒香,不磕頭,每天早晨,田雨只是在關老爺面前站着,氣沉丹田,眯縫着兩眼,口裏含着一大口酒,兩腮鼓得像個大燒餅,猛地吐在手裏,扣到臉上,兩手使勁搓,使勁搓,一霎就搓得跟關公的臉一樣紅。面如重棗的他,就跟京劇舞台上的關公一樣,昂首挺胸,收腹提臀,閉緊嘴巴。
田雨跟我説,呼氣吸氣都打鼻孔進出,讓氣在胸口之下,小腹之上二三寸上下那麼一段轉換,還呼吸得很均勻,不能讓別人看出是在換氣。田雨兩眼睜圓,走台步,一直走到天井裏,才恢復原來的小碎步。
有一次田雨也讓我試試酒洗臉,我照着做了,温乎乎的燒酒剛撩上臉,火辣辣的,酒往肉裏殺,眼都睜不開,頭髮就跟着了火一樣。我哭喪着臉告饒。田雨哼了一句:“慫包!”
五月十三關老爺磨刀殺曹操,六月二十四是關老爺的生日。這兩個日子來的前十天,田雨都要齋戒獨宿。到了日子,田雨領着“倒栽葱”等幾個夥計去關帝廟上供,芝鎮關帝廟到處是,隔幾條衚衕就有一個。我們去的是最大的那個。我們抬着酒簍,田雨紅着酒臉,挺胸抬頭,腿抬得很高,一直走到廟裏。後面跟着些小孩子看,有些大人,也哈哈地嘲笑他,大呼小叫的,關老爺來了,關公來了,他不管不顧,兩眼瞪着前頭,一步一步走,像是石礎夯地,噔噔噔……
田雨最大方,用個大瓢,到酒簍裏舀上酒,大瓢裏的酒,晃盪着,晃盪着,哩哩啦啦灑出來。他把關帝廟的旮旮旯旯用酒澆個遍,灰塵、蛛網統統地打掃乾淨,關帝廟的酒香,隔着四個衚衕都聞得着。田雨字正腔圓、聲如洪鐘:“喝站住花,得站住!”
田雨説的站住花,那是他釀的酒。
我以前跟你説過,田雨有他的絕活兒,他會拉溜子,什麼叫拉溜子?當時沒酒度數一説,酒的好孬,憑人的眼看,檢驗酒度數的叫拉溜子。田雨把原酒用錫制的酒提,倒在溜子裏。什麼是溜子?就是用錫做的大漏斗,也叫灌口。把原酒倒在溜子裏,然後按比例往裏摻水,田雨用右手的中指,先堵住溜子下面的流酒口,等着勾兑好了,把中指鬆開,勾兑了的酒嘩啦嘩啦漏到盆子裏。這時接酒的盆子裏就出現一層密密麻麻的如同秫秫粒子大小的氣水泡,就跟下雨的屋檐水,滴答滴答在屋檐下的氣水泡。這就叫酒花。
如果酒花能在盆子裏待十幾秒不破,叫作“站住花”。站花時間越長越好。如果這些起水泡落下就破,不能站花,説明酒度數低,酒質不好。站住花的酒,大概相當於現在的六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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