説起石獅子,想必大家都再熟悉不過。大部分傳統建築門前,無論是各地的王府、衙署、宅第、陵墓等等我們都能見到一對石獅子的身影,它們佇立於門外兩邊,雄獅居左,雌獅居右,側首蹲坐,凌厲地注視着前方過往的每一個人,儼然威震八方的守門神。
一般而言,石獅子的形象特徵都是昂首挺胸、鬣毛渦卷,它們張口露齒、目光炯炯逼人,其雄風震宇的神態像極了真正的叢林裏的百獸之王。石獅子威武的形象表現出人們對獅子的喜愛與崇拜,然而問題來了,中國本土原來並沒有獅子,為何人們如此崇拜獅子呢?
“獅”從何來?
中國本土並沒有獅子,歷史上獅子曾廣泛分佈於非洲、歐洲東南部和亞洲,但亞洲東部不產獅子,而是集中在南亞和西亞。
那麼,獅子是何時進入中國的呢?
根據《穆天子傳》(晉·郭璞注)所記載周穆王駕八駿巡遊西域一事,其中提到有“狡貌野馬走五百里”。郭璞注: “狻猊,師子(獅子)”,如此可推斷,周穆王在位離今3000年之前便有“獅子”的記載,稱為“狻猊”。漢代初年成書的《爾雅·釋獸》中記有“狻鹿(猊),如貓,食虎豹”,更明確地説明當時人們知道除了虎豹貓狗以外還有一神乎玄乎的異獸,併名之為“獅”。
公元前138年,漢武帝派張騫出使西域,即“絲綢之路”,溝通了中國與中亞各地的友好關係,原為“殊方異物” 的獅子才正式被中國人所認知。《漢書·西域傳》“烏弋”條説明烏弋(烏弋山離國是公元前2世紀至公元1世紀位於西亞伊朗高原東部古國)有“師子”,顏師古注:“師子即《爾雅》所謂狻猊也。”
故宮屋脊上的狻猊
兩漢時期,獅子以“進貢”的方式傳入中國,司馬彪《續漢書》記載:“章帝章和元年(公元87年),安息國遣使獻獅子、符拔。”;另外《後漢書·章帝紀》記載,章和元年“月氏國遣使獻符拔、師子”。到了唐代時期,絲綢之路的黃金時代,西域獅子更多地入貢中國。根據《舊唐書.西戎傳》,中亞康國“貞觀九年,又遣使貢獅子,太宗嘉其遠至,命秘書監虞世南為之賦”,這便是《獅子賦》:
“瞋目電曜,發聲雷響。拉虎吞貔,裂犀分象。碎遒兕於齦齶,屈巴蛇於指掌。踐藉則林麓摧殘,哮吼則江河振盪。”
從此賦可看出唐人為獅子的威猛所震撼,有趣的是,當時還產生了一些有關獅子神奇的傳説。李肇《唐國史補》記載:“開元末,西國獻獅子。至長安西道中,繫於驛樹。樹近井,獅子哮吼,若不自安。俄頃風雷大至,果有龍出井而去。”顯然,獅子在唐代的形象帶有濃厚的神話色彩,但真正使獅子的形象神化為一種有法力的瑞獸的,是佛教。
兇猛的獅子,究竟是如何與佛教聯繫在一起的呢?
佛教中的獅文化
其實,佛典中有關獅子的説法可謂俯拾皆是,《佛説太子瑞應本起經》載:“佛初生時,有五百獅子從雪山來,待列門側。”。獅子在佛教文化中地位非常高,常用來比喻最有威望的人,譬如《大智度論》曰:“佛為人中獅子, 佛所坐處若牀若地, 皆名獅子座。”
此外,還有著名的“獅子吼”,《傳燈錄》記載“釋迦生時一手指天,一手指地……作獅子吼:天上地下, 唯我獨尊。”《維摩詰所説經佛國品》也提到,佛家誦法時“ 演法無畏, 猶獅子吼, 其所講説, 乃如雷震。”
另外,獅子還是文殊菩薩的坐騎。相傳狻猊是龍生九子之一,喜煙好坐(大部分關於狻猊的藝術品都與香爐有關),佛祖見它有耐心,便收在身旁,後為文殊菩薩的坐騎。觀察敦煌第159窟西壁的“文殊變”,壁畫中的獅子圓目、張嘴、翹尾、一頭石青色的鬣毛卷若雲朵,身披華麗鞍韉,上有蓮花須彌座,文殊菩薩坐於獅子背上的寶座,神情安祥。
敦煌壁畫
由此,獅子在佛教中即是護法者形象,又是文殊菩薩的坐騎,兇猛慓悍,威震八方,因此後來其形象逐漸被人們用來作為護衞者和辟邪物。獅子便是以這個全新的文化形象,參與到大眾的生活之中,並逐漸在歷史長河中慢慢促成了一種中國本土獨有的“崇獅習俗”。
崇獅習俗
獅子作為百獸之王,《坤輿圖説》描繪:“獅為百獸王,諸獸見皆匿影,性最傲,遇者急俯伏,雖餓食不噬。”人們見識到獅子王者的威儀、加上獅子在佛教中的文化含義,無不象徵着威望與力量,因此普遍認為獅子能夠驅邪御兇、守護人們的安全。
根據《十洲記》的記載:“西海聚庫,洲在西海中,艮方之地,地方三千里。北接崑崙,二十六萬裏,有獅子,辟邪巨齒,天鹿長牙,銅頭鐵額之獸。”早在漢代或六朝,獅子便被賦予了“辟邪”的功能。相傳,南朝梁武帝朝著名畫家張僧繇(公元506-549年)所畫的獅子圖也有辟邪驅災的功能。
在唐代,獅子被作為鎮墓獸以鎮煞妖邪怪佞,唐代的墓葬中出土了大量的獅形鎮墓獸。至於石獅子是何時出現的呢?根據唐代閻隨侯所作《鎮座石獅子賦》: “ 有西域之奇獸, 獸嘉名於古今, 因匠石之著象. 非虞羅之所擒。… … ”可見,唐朝已經有以石頭雕刻獅子用以辟邪、守護的傳統,儘管其起源尚無明確的史料記載,但獅子作為“守護神”“辟邪物”的文化含義在歷史的更迭中是愈發愈受大眾喜愛。
顯而易見地,大部分的傳統建築門前無論是宮殿、衙署、府第、廟宇,甚至一直到現今的一些現代建築,我們仍能看到一對雄威震宇的石獅子佇立在門前,昂首挺胸擔當着守護者的職責。
故宮太和殿前的石獅子
另外,人們對獅子的喜愛還體現在另一個重要的傳統活動——舞獅。
舞獅的起源迄今尚無明確定論,根據《舊唐書·音樂志》,其中有一段關於“太平樂”的記載: “ 太平樂, 後周武帝時造, 亦曰五方獅子舞,綴毛為獅,人居其中,像其俯仰馴押之容。二人持繩秉拂,為習弄之狀。五獅子各立其方位,百四十人歌太平樂。”這裏所謂的“太平樂”與現代所理解的“舞獅”頗為相似,這是關於“獅子舞”起源較為明確的史料記載。
然而,南北朝時期已有與“獅子舞”類似的場景描繪,北魏楊衒之在《洛陽伽藍記》中記述了民間“ 行像”中舞獅表演的壯觀場面。佛教的“行像” 活動是指在佛生日這一天用寶車載着佛像在城市街道巡行的一種宗教儀式,常伴隨豐富的樂舞活動,根據其記載:“ 辟邪獅子導引其前, 吞刀吐火、騰驤一面緣幢上索,詭譎不常。奇伎異服, 冠于都市。像停之處, 觀者如堵, 跌相踐躍, 常有死人。”
西藏古格王朝紅殿壁畫中的“舞獅”場景,古格王朝在歷史上曾一度為佛教興盛之地
無論舞獅起源與何時,它以作為一個歷史文化傳統良好地保存了下來。唐代時期舞獅活動益加盛行,無論在宮廷、軍營還是在民間,舞獅均為人們喜聞樂見的活動。在當時有許多的詩詞歌賦都曾描述過, 其中最為有名的當數白居易的《西涼伎》: “假面胡人假獅子,刻木為頭絲作尾,金鍍眼睛銀貼齒。奮迅毛衣襬雙耳,如從流沙來萬里。”可謂現代舞獅之雛形。
現今,“獅子舞”已成為人們喜聞樂見的傳統娛樂活動,每逢新春佳節或喜慶活動,舞獅的出場已司空見慣,在喧天的鑼鼓聲中,威嚴的醒獅以其騰躍激昂的動勢,遒勁地舞動着。舞獅講將舞蹈、雜技和武術以及中國的傳統文化熔為一體,具有鮮明民族特色和獨特的藝術形象,甚至已成為中華民族的文化象徵享譽海內外,只要有華人的地方,就會有舞獅活動存在。
獅子的形象在中國歷史文化傳統中可謂深入民心,少林七十二絕技中也有以獅子為原型的功夫,即“獅吼功”。關於“獅吼功”最形象的描述要數金庸筆下的金毛獅王謝遜,他在王盤山試刀大會上以一招“獅子吼”力敗羣雄、奪取了屠龍刀。在各大影視作品及武俠小説中都處處可見“獅吼功”的蹤跡。
有趣的是,“獅吼功”還衍生出一個帶褒義的俗語,即稱悍婦惡罵為“河東獅吼”。相傳宋代蘇軾的朋友陳慥,號龍邱居士,他喜招賓客,好談禪理,但他的妻子妻柳氏悍妬,陳慥非常怕她。蘇軾曾賦詩戲之雲:“龍邱居士亦可憐,談空説有夜不眠。忽聞河東獅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
電影《功夫》中的獅吼功
現在,我們再重新回到開頭所提的石獅子。
大家可發現,石獅子的形象特徵普遍都是捲髮、巨眼、張口、露齒、利爪,一副雄壯威嚴的樣子蹲坐在門口兩側。
要知道,石獅子的形象在歷史中並不是一直是如此威猛的狀態。
舉個例子,宋代時期宋獅子的象徵意義加添了更多的納祥意味,造型品類發生了許多變化,如盛行獅子與繡球的配合紋飾,習稱“獅球紋”。當時獅子的造型也不太強調威嚴,而是與寵物更為接近,開始流行在獅子脖子上系掛鈴鐺、並有許多母獅像貓狗一樣玩弄小獅享受天倫之樂的雕塑造型,整體風格較為活潑可愛。
另外,現在的石獅子普遍是蹲坐的形象,更早追溯到唐代時期還有一些 “走獅”形象。石獅子昂首挺胸,右肢前邁,左肢後伸,步伐穩健,極目遠視,彷彿正在巡邏。雕刻者抓住了獅子行走動態和細節變化,突顯了獅子的雄風霸氣和高度的視覺藝術。
唐代順陵石走獅
唐代以後,石獅子基本上都是蹲坐的形象,正如其“守護者”之名,默默地守護在門前。為何石獅子不再“走”了呢?
大概是因為大熱天的,一直走着也太累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