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豆瓣一刻:沈從文的九妹嶽萌 枯萎的野玫瑰

由 申屠仲舒 發佈於 休閒

  1928年,沈從文在上海寫了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説,叫《阿麗思中國遊記》,是借鑑19世紀英國作家卡羅爾《愛麗斯漫遊奇境》的幻想故事,創作的動機是“給我的小妹看,讓她看了好到在家病中的母親面前去説,使老人家開開心”,小説裏面天真可愛的儀彬就是以九妹為藍本。

  女兒的名字,叫儀彬,儀彬這時正立在窗前,(我們的讀者,總不會如阿麗思小姐疑心這是黑夜!)在窗前是就陽光讀她的初級法文課 本。法文讀不到五個生字,便又回頭喊一聲媽。

  小説中的儀彬,天真開朗,温和友善,但她無心讀書,最喜歡和母親作伴,時刻不願離開,同現實中的九妹如出一轍,是一個被寵壞的小女孩,彷彿永遠也長不大。多年來,九妹既捨不得疼愛自己的二哥,跟着四處輾轉,又時刻想着回到故鄉,同她的鳥兒雀兒一起唱歌,盡情遊玩。

  從上海中國公學辭職後,沈從文到了武漢大學執教,九妹繼續留 在上海求學。她獨自一人住在一家俄國菜館樓上的小房間裏,成天翻着字典讀《堂·吉訶德》。

  過了半年,沈從文去了青島,九妹也跟着過來了,進了青島大學插班借讀。天資尚可的九妹,此時已經學了好幾年法語,可惜的是, 她依舊沒有如沈從文所願,熟練地掌握這門浪漫的語言。她喜歡讀小説,沉浸在縹緲的幻想中,卻不願意腳踏實地學一技之長,就像一個成天做夢的天使,卻找不到飛翔的翅膀。

  當時沈從文已經是小有名氣的作家了,報紙上常有些八卦作家的文章,在《老實話》雜誌上有一篇《最近的沈從文》,不僅寫到沈從 文與張兆和在青島的甜蜜,還説到了九妹:“負有豔名的沈嶽萌。 她是姣好的時代女子。她讀書交關拆爛污,今春在北平聖心女校讀法文,光學費便每月四十塊。她以她的美麗和地位,常驕視一切,我希望她嫁一個威風凜凜的軍人,挫挫她的氣焰。”這些語句明顯帶着奪人眼球的誇張,不過或可窺出九妹給旁人留下的印象,大致是偏於嬌氣的。

  沈從文與張兆和訂婚後,兩人一起在青島開始了甜蜜的生活。見二哥終於追到了心上人,九妹既高興,又有些難過,因為她知道,從此以後,二哥就不再只寵愛她一個人了。天下有哥哥的妹妹,大約都難免有這樣的心理。

  沈從文與張兆和在北平結婚定居後,看着九妹年齡漸大,兩人自然而然地開始為她的婚事操心。開始,他們為九妹介紹過在燕京大學心理系任教的夏雲(夏斧心), 他喜歡九妹,對她也很關心。但也許是讀多了許多浪漫小説的緣故,九妹當時猶豫不決,她既渴望愛情, 又害怕婚姻,因此兩人的關係並沒有維持下去。等到九妹終於明白了夏雲的可貴時,卻為時已晚。

  多年以來,沈從文都盡最大努力,想為九妹創造最好的條件,使她得到幸福。可以説,在沈從文和張兆和的庇護下,九妹過得並不壞。但是,九妹似乎並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麼,她那雙嬌嫩的翅膀,從來就沒有獨立飛翔過。張兆和後來回憶説:“她老是挾着本英文書,可從來不讀。在學校讀書的時候,對學習、上課都漠不關心。她一來,就把她哥哥的生活攪得大亂,也把我搞得很慘。”

  1934年,九妹身邊又出現了一個年輕人,他叫劉祖春,也是湖南鳳凰人。在沈從文和大哥沈雲麓的好心資助下,劉祖春來到北京大學讀書。在沈從文的指引下,劉祖春漸漸踏上了文學之路,成了一名頗具特色的鄉土作家, 他的小説《葷煙划子》、《佃户》、《守哨》 等,和沈從文的作品一樣深深打上了故鄉的烙印。

  其實,劉祖春早知道從文身邊有個妹妹,且早就在雲麓大哥借給他的一本《小説月報》一期封面上見過她的照片。照片中,丁玲坐在前,膝上抱着一個嬰兒,九妹站在她身後,着一身樸素的旗袍。當時照片中這位楚楚動人的九妹就給劉祖春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來到北平以後,劉祖春就去沈家拜訪了沈從文,自然也見到了九妹。許多年後,他回憶起與九妹初次相見時的情形,仍舊滿懷深情:“從文的妹妹嶽萌從東屋晚出來一步,掀開門簾,站在那裏微笑,看着我這個剛從家鄉才到北京的同鄉年輕人。”同為故鄉人,九妹對劉祖春不僅懷有天然的親切感,也漸漸對萌生了好感。劉祖春週末去沈從文家,九妹總是陪在身邊,雖然大多時候,她總是微笑着不怎麼説話。看出劉祖春和九妹彼此都有好感,就差捅破一層窗户紙了,沈從文和張兆和決定推動一下。

  丁香花開的初春,一個週末的傍晚,正是“人約黃昏後”的好時 機。沈從文趁機提議,讓劉祖春隨他們一家去中山公園逛逛。於是,四個人走進公園,在迴廊上坐了一會兒,沈從文與張兆和就藉故離開了, 把九妹和劉祖春單獨留下。公園裏十分安靜,新月在天,在雲層中忽而 露出一張明亮的臉,忽而藏起光輝。突然,有兩隻不知名的鳥兒從人們 身後撲撲飛過。一陣聒噪過後,寧靜的公園似乎顯得更靜了。兩個年輕人明明知道沈從文與張兆和的這番安排用意是什麼,可因為害羞,誰也不肯先開口説話。沉默了一陣子,便有一羣遊客嬉笑着朝他們走了過 來,打破了這寧靜,他們嚇得急忙跑開了,趕上了剛離開不久的沈從文和張兆和。

  1937年夏天,劉祖春剛從北京大學畢業,很快就發生了“七七” 事變。局勢越來越嚴峻,已經接受了馬克思主義思想的他 ,決定投身革命。

  又一個週末,劉祖春在沈從文家吃過飯回家,九妹堅持相送。 他們沿着橫跨北海與中南海那座漢白玉雕欄石橋漫步,劉祖春講到華北面臨日本侵略者的蹂躪,講到抗日浪潮風起雲湧,講到作為青年人理應救國於水火的責任,然後向九妹透露了自己要去山西參加共產黨領導的抗日隊伍的念頭。聽到這個消息,九妹再也不想沉默了,她大膽地向劉祖春表明心跡:“我什麼都不怕,到哪裏去都不怕。”晚霞中,北海白塔顯得比從前更靜雅了,九妹秀麗潔白的面孔也顯出了一 種從未有過的堅定。可是,理智告訴劉祖春,革命的刀光劍影裏容不下兒女情長,九妹太弱,他不忍心也沒有權利帶她一起走。

  後來,劉祖春趕到沈家,找張兆和借了點路費,即刻就要啓程。見此情形,九妹望着劉祖春,眼神裏是從未有過的絕望。劉祖春不知道該説什麼,只能從張兆和手裏接過錢,匆匆離去。帶着九妹送給自己的一張相片,還有從九妹那借來的《堂·吉訶德》英譯本, 奔赴了戰場,從此以後再也沒有見過九妹。

  這件事對九妹的打擊很大,張兆和寫信給沈從文時説,九妹在 家,有時無緣無故就會哭泣。

  愛情的挫折,使得原本脆弱的九妹變得憂鬱起來。帶着一顆受傷的心,她漸漸躲進了佛教的世界裏,希望在宗教中尋求安慰。

  1938年,九妹跟着張兆和,兩個人帶着小龍和小虎逃出了北平, 經上海到香港,最後在昆明和二哥團聚。從九妹初次來北平找沈從文 的1927年算起,已經過去了十一年之久,她從一個只有十五歲的小女孩,長成了二十六歲的大姑娘。最好的年華已經如流水般悄然逝去, 而九妹依然孑然一身,無以倚靠,只能待在沈從文同張兆和身邊,成為哥嫂並不輕鬆的負擔。

  在昆明,沈從文為九妹在西南聯大圖書館找到了工作,但九妹信了佛教,吃齋並參加當地的佛事活動。一次圖書館遭遇敵機轟炸,她忙着幫助別人搶救東西,等警報解除回到自己的住處,卻發現自己的房間被小偷洗劫,值錢之物被席捲一空。這一事件使得九妹的神經受 到極大刺激,精神變得恍惚起來,生活也開始一塌糊塗。

  在大後方昆明,幾乎所有逃難的人都在為生計奔波,拼命想法子養活自己和家人。有兩個孩子要養活的沈從文跟張兆和,仍然繼續分擔着照顧九妹的重任。九妹卻依然過着任性的生活,喜歡在城裏閒逛,上電影院,下館子,似乎對世界的殘酷和兄嫂的辛苦一無所知。 為了讓九妹繼續過喜歡的生活,沈從文只好更拼命地工作,因為太累,加上老是流鼻血, 他的臉色都發白了。張兆和到呈貢鄉下去教書 後,沈從文把九妹送到呈貢的家,讓她待在那裏。九妹到了鄉下,心卻留在了昆明,她像一個淘氣的孩子一樣,總想偷偷溜出去,到昆明 城裏去玩。如果哥哥嫂嫂不給她路費,她就走路去。更讓沈從文頭疼 的是,九妹還常常打開櫥櫃,把張兆和為家人儲備的東西偷走,像觀世音菩薩一樣散發給無家可歸的乞丐們,完全不知道一家人的生活已經有多難。看着九妹生活在空想裏,已然成為一個瘋子,沈從文心力交瘁,已經無法再支持下去,只好寫信給大哥沈雲麓,請他將九妹接到沅陵,希望換個環境能對她好一些。

  得知這一消息後,沈從文的六弟沈荃很快趕到了昆明,看到過去靈活可愛明眸善睞的九妹如今成了這樣一副呆滯憔悴模樣,行伍出身的他萬分震驚,憤怒地拔出手槍,嚷着要跟沈從文拼命。沈荃將九妹接回了沅陵,交給大哥大嫂嚴加管教,但九妹卻並沒有因此變得温順一些。她依舊每天無所事事,不按正常規律生活,經常突然失蹤好幾天,家人只好把她鎖在樓上的房間裏。有一次,九妹想從窗户裏爬出去逃跑,卻不小心摔斷了一條腿。

  後來,也不知出於什麼機緣,九妹跟一位叫莫仕進的泥水匠好上 了,他是個窮苦的單身漢,整天給人砌牆造房,但沒有自己的房子。 不久,九妹便嫁給了他,在沅水邊一個叫烏宿的地方住了下來。從前,沈從文曾多次坐船經過烏宿,在他的《湘西》中曾提到:“由沅陵沿白河上行三十里名‘烏宿’,地方風景清奇秀美,古木叢竹,瀕水極多。”正是這個世外桃源般的地方,成了九妹最後的歸宿。九妹整日在烏宿河灘上轉悠,仍是像過去那樣什麼也不會做。20世紀50年代末,那場席捲全國的可怕大饑荒來了,湘西一帶餓殍載道,九妹沒能熬過那段日子,最終不幸餓死了,家人把她葬在了河灘邊上。

  自從九妹離開雲南回到沅陵後,沈從文就再也沒有見過她。以一支妙筆寫盡湘西故事的沈從文即使想象力再豐富,也不會預料到,那個曾經被捧在手心裏的九妹,曾經被寄希望成為中國文壇又一個凌叔華、林徽因的九妹,曾經被期望能去法國留學深造邂逅浪漫的九妹,最後的結局卻是如此悽慘。他想讓她過上人上人的生活,卻不料使她跌入了社會的最底層。命運如同一個充滿報復心的惡魔,無情地將沈從文狠狠地嘲諷了一番,九妹的瘋與死,成了他心中最深的痛,一塊永遠無法癒合的傷疤。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他一定曾默默流着淚,後悔過把九妹帶出鳳凰。假如九妹沒有離開老家,就在那兒嫁給一個可靠的當地人,即使不學法語,不讀小説,哪怕不識字,生活也許會幸福得多。

  九妹留下了一個兒子,名字叫莫自來,是1946年的端午節前兩天出生的,據説年輕時長得很英俊,樣子很像九妹。 長大後也像父親那樣為別人建房子,一直在烏宿過着困苦的生活。晚年的沈從文雖然一直關心着這個外甥,但自己也生活在風雨飄搖中,無力給九妹的孩子更多的幫助。

  後來,已經成為黨的高級領導幹部的劉祖春聽説了九妹的遭遇 後,同樣萬分心酸:“這個性情高潔而文靜的女人,遠離家鄉,在大城市生活多年,念外國學堂,讀外國小説,生活優越。”“本應可以得到適合於她本性的那份生活,但是由於生不逢時,嚐盡人間辛酸, 各種偶然因素不湊巧都結合在她一人身上,使她身心完全失去平衡, 對她的打擊太重了。她承受不了這個鉅變,結果是她用盡自己全身心的力量把自己徹底毀掉完事。這真是一個人生的悲劇。”

  九妹是生長於鳳凰故鄉的一朵嬌豔的野玫瑰,本該自由自在,擁有屬於自己的芬芳、顏色和氣息。沈從文希望將她移植到都市的花園中,培育成一朵高貴的鬱金香,心願雖好,對九妹來説,卻總歸是有些水土不服。在過度的寵溺和幻想中,九妹沒有養成足以支撐自己的獨立的根,在顛簸的人世流離中,枯萎了嬌豔的花瓣,被命運拋擲在荒蕪的原野上。看到自己最心愛的九妹一點點被世界殘酷地吞沒, 沈從文無法原諒自己,畢竟,是他把她帶離了故鄉,讓她跟着自己四處輾轉。但是,對於沒有獨立能力的九妹來説,根基不穩,沈從文再多的扶持,也只能是徒勞。九妹悲劇的一生,彷彿被英國作家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一首《野玫瑰》道盡:

  玫瑰盡情盛開......而後凋零......

  這就是故事的全部......

  只除了我聽到響聲:

  在那地面之上

  眾多細碎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