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緞子鞋》開啓的收藏之旅
最近一次收到的快遞,是藏書家朱穆先生寄來的“突尼斯拖鞋”,一共四隻,兩種顏色,四種花紋,皮底金色絲線繡成,一指來高,兩指來寬。
它們就此進入了我家的工藝品鞋子的收藏中。
▍“我的鞋子收藏,似乎也應該算得上我對法國文學,對文學翻譯,對克洛岱爾研究的小小見證吧。”
算來,今年已經是我的小鞋子收藏的第三十個年頭了,由於受新冠病毒肺炎疫情的影響,我沒有出門旅遊,也就沒有四處踅摸小鞋子,因此,得到朋友寄來的贈品,更覺珍貴。
説到我收藏小鞋子的起因,其實是跟我的文學翻譯工作有密切關係的。
那還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後期,我應柳鳴九先生之邀,翻譯了法國詩人保爾·克洛岱爾的劇本《緞子鞋》,作為他主編的“廿世紀法國文學叢書”中的一種,交稿之後就出國留學了,在巴黎攻讀文學博士學位,研究的對象依然是那位在中國當過領事的詩人克洛岱爾。
那時候,我住在巴黎大學城的荷蘭樓,住荷蘭樓,當然有荷蘭學生,一次,他們組織留學生旅行去荷蘭,我就報名去了。
到荷蘭旅行,看了梵高的作品展覽,遊了阿姆斯特丹的運河,還去看了風車,看了海塗,看到了大大小小的用木頭做的鞋子,因為喜歡,就一下子買了好幾只,大小不等,但均可放在手掌中把玩。同行的學生,見我買了不少鞋子,就問我是不是喜歡鞋子。我説不知道,後來細細一想,才聯想到這裏頭某種“無意識”的原因。當時,我正在寫我的博士論文,其中一章中的一節就涉及劇本《緞子鞋》的題目,大概正是我正在翻譯和研究的這麼一部以《緞子鞋》為書名的文學名著,讓我有了收集工藝品小鞋的“無意識”衝動吧。
《緞子鞋》講了一個發生在幾百年前的西班牙的愛情故事,但作者克洛岱爾自己承認,該劇的主題來自於東方的中國:“《緞子鞋》的主題是那個兩顆情人星的中國傳説,他們在銀河兩邊不得相遇,一年只見一次面”,也就是中國民間傳説中“牛郎織女”的故事。劇名之所以為《緞子鞋》,只因為女主人公普蘿艾絲揹着丈夫偷偷去與情人幽會,但又有道德顧忌,於是在準備偷偷去幽會之前,脱下自己的一隻緞子鞋,掛在家中供奉的聖母瑪利亞雕像的手上,嘆道:“我把鞋子交給了你,聖母瑪利亞,把我可憐的小腳握在你的手中吧……當我試圖向罪惡衝去時,願我拖着一條瘸腿!當我打算飛躍你設置的障礙時,願我帶着一隻殘缺的翅膀!”
我在寫論文的過程中發現,克洛岱爾把這部能演十幾個小時的長劇起名為《緞子鞋》是有原因的。其中的原因,則跟中國的民間故事“大鐘娘娘”的那隻“繡花鞋”有關。
克洛岱爾的著名散文詩集《認識東方》中就有一篇《鍾》,1897年9月寫於他從漢口到上海的旅行途中,講的正是在中國各地流行的鑄鐘娘娘的故事。那故事説的是:老鐘匠多年為皇家官府鑄大鐘不成,只因金屬中缺少某種精魂,其女兒見其父終日唉聲嘆氣,得知父親鑄鐘遇到了難題,是因為金屬的熔液中缺少某種媒介,合金彼此不能相融,敲不出好聽的聲音。於是,姑娘盛裝打扮,“縱身躍入了烈焰灼灼的金屬熔液中”,家人忙攔不及,只抓住她一隻脱落的繡花鞋。少女的氣血化為了大鐘的內在精神,於是,大鐘響起了最悦耳的和諧之音。正如克洛岱爾所寫: “一個靈魂注入了大鐘之中,而生命的基本力量贏得了迴響,大鐘擁有了一種貞潔處女的優雅儀態,連帶還有一種不可言喻的流動性。”
我把這個故事講給了一起旅行的也住在大學城荷蘭樓的同學聽,一個韓國女同學知道了我喜歡鞋子的故事,就送了我一對高麗風格的繡花鞋。從此,我的鞋子收藏就正式開始了。
西方文化史上,“鞋”常常是一種契約的見證,如《舊約》中所記以色列人的買賣慣例,《路得記》中第四章就有描寫(“從前,在以色列中要定奪什麼事,或贖回,或交易,這人就脱鞋給那人。以色列人都以此為證據”),而家喻户曉的灰姑娘故事中,那隻水晶鞋就是灰姑娘追求幸福的憑證。克洛岱爾的《緞子鞋》中,聖母雕像手中的一隻繡花鞋是女主人公普蘿艾絲為克服個人私情而獻身宗教事業的精神保證。而中國的大鐘娘娘的那隻繡花鞋,見證的則是鑄鐘之人乃至家人對完美製造工藝的鑽研與奉獻精神。而現在,我的鞋子收藏,似乎也應該算得上我對法國文學,對文學翻譯,對克洛岱爾研究的小小見證吧。
我的博士論文寫成了,翻譯的《緞子鞋》也出書了,而我的鞋子收藏也悄悄地繼續着……
大凡收藏,都要求有一定的經濟條件來保障。我的收藏原則很簡單,不求貴,只求小,不求能穿,只求好玩。不求齊全,只求有意思。小而精,家中也好擺放。
於是,每次出外旅遊,總要在賓館和各景點的紀念品小店裏轉悠,尋找小巧玲瓏的鞋子……慢慢地,我的收藏品也漸漸多了起來,近幾年來,凡有同事、朋友、學生來我家,我會帶他們參觀我的“鞋子陳列館”,也即我的書房,那裏已經擺放有一百多雙(只)各種各樣的鞋子了。女兒曾調侃道:我們家充滿了“邪(鞋)氣”,我聽了則會心一笑,説我們家是滿屋和諧(鞋)。“鞋”與 “諧”“協”同音,在中國各地關於“大鐘娘娘”的民間故事中,都説到了鐘樓(或大鐘寺,或大鐘亭)敲鐘的聲音,其中的一個版本這樣説:每天晚上,鐘聲敲響之際,發出的聲響“當……”拖到後來,就變成了“諧……諧……”這時候,哄小孩子睡覺的母親就會這樣説:“快睡覺吧,那是鍾娘娘在要她的鞋子啦!”如此論來,我的集“鞋”行為,也有一種求“諧”的意味在裏頭呢!
説到我的鞋子藏品種類,不少是鑰匙鏈,還有就是一些冰箱貼。再有的是煙灰缸、化妝盒、筆筒、針線包、鹽瓶胡椒粉瓶,還有的乾脆就是酒杯……
説到材料,則有陶瓷的(景德鎮燒製的),金屬的(用機器在外表上鐫刻花紋),石頭的(利用天然的紋面做成),水晶的、綢緞的、棉布的、塑料的、木頭的、柳條的、皮子的(就是日常穿的皮鞋的微型版)……
説到產地,則有青海的土族(不是土家族)繡花鞋,鄂倫春族的魚皮小靴子,日本的木屐,俄羅斯的芭蕾舞鞋,意大利的假面舞會舞鞋,澳大利亞的UGG,墨西哥的尖頭皮鞋酒杯……
有便宜的,下崗女工用毛線編織的絨鞋,農民手打的草鞋,篾片編成的竹鞋,也就幾元錢一雙。
也有貴的,例如玉的、琉璃的、水晶的……
有大的,也有小的,其中一些很小,幾乎都沒有一個小手指頭的一節指肚來得大,一個書架上能擺上十來只。例如,我有一雙用橄欖核雕刻成的小鞋,上面的花紋細膩得大概得藝匠用放大鏡才雕刻出來的。當年是花了五十元錢買下來的,不算便宜。還有一雙鐵鞋比我的小手指甲還小,鞋底薄如輕翼,分量輕如薄翼。
有朋友聽説我收集鞋子,也好心相送,我這裏便得到了學者陳眾議送的南美足球鞋,作家韓小蕙送的虎頭娃娃鞋,我的幾個博士生也送過我蒙古靴(可當筆筒用)和泰國涼鞋(小巧玲瓏的掛件)……當然,還有我今年剛剛收到的藏書家朱穆快遞寄送的突尼斯拖鞋。
工作之餘,看看藏品,把玩幾下,也是一種休閒。細細地看,細細地比,一些同類的工藝,風格還是有所區別的,例如,蒙古國和內蒙古的靴子,朝鮮和韓國的繡花鞋,還真的各有其不同的文化元素在裏頭。
對這一點,反正,我是嘴裏説不清楚,但心裏又有感覺。就如同,我把克洛岱爾的那齣劇的劇名Soulier de satin翻譯成了《緞子鞋》,而日本的譯者渡邊守章則譯為《繻子の靴》。我收藏的鞋,因為都是鞋子,故而是一樣的同類,而不一樣的,則是每一雙鞋裏頭的故事和文化元素。故事,是需要人去細細地去品賞的,文化,是需要我們慢慢地去體會的。(責編:孫小寧)
來源:北京晚報·五色土|作者 餘中先
編輯:楊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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