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小説要在生活的基礎上開拓出一個富有張力的人性空間。路遙的《平凡的世界》中至今迷人的地方,是孫少平等人身上超越時代的精神個性的追求。圖為電視劇《平凡的世界》劇照。資料圖片
提 要
● 現實世界的呈現中應該留有一個長長的歷史影子,它既是一定價值觀念、情感態度的指向,又是美學層面的隱喻符號
● 現實主義的情懷書寫,不是獻媚於世俗生活,而是在人性空間內激活生命的密碼,並以一種有温度、有情韻的方式與生活相遇
講好中國故事,需要作家深入生活,其本質是如何表現現實的問題,也是如何繼承和發揚現實主義文學傳統的問題。面對當下中國不斷變化的現實,部分小説創作有些不盡如人意,這不是現實主義的失語,而在於社會生活本身的複雜性。也就是説,生活遠比文學的虛構更具想象力。如何文學地表現現實,是當代小説創作迫切需要面對的時代任務與藝術命題。
當前的部分小説存在極端化敍事的不良傾向
當下一些小説創作或貼近世俗世界,追求生活呈現的真實,或進入神秘玄幻的空間,帶領讀者感受天馬行空的想象。這些作品努力適應時代語境和傳播方式的變化,在寫作姿態和作品形式上尋求現實主義的突破,卻難以給讀者靈魂的震撼與美學的衝擊。
部分小説重在表現現實生活的堅硬之處,呈現極端化敍事的不良傾向。在鄉土文學創作中,一些作品執意書寫鄉村生活的貧窮與落後,似乎不把鄉村生活書寫得無比艱難,便沒有真正走進鄉村世界;或者強化鄉村的田園詩意化色彩,似乎不如此就沒有將鄉村置於當下城市化進程中來展示鄉愁的韻味,因而缺少時代感。同樣,在城市生活書寫中,很多作品陶醉於現實中存在的一些不公平現象,在表現進城農民工、城市普通民眾的生活艱難中體現文學的力量,或者專注於城市慾望化、物質化的一面,大寫城市生活的奢華與誘惑。
隨着網絡媒體技術的全方位普及,當下小説創作轉向玄幻傳奇的一維。這是傳統的類型化小説與當下影視文化合謀的結果。這些小説以豐富多彩、天馬行空的想象力為特點,往往通過瑰麗、玄幻的畫面來虛構出神異的世界。即使是表達愛情的現代追求,也在仙境一般的童話世界完成男女之情的高像素表達。很多網絡小説在一個與現實生存截然不同的異質空間中,製造一種精神上的依戀。讀者沉溺於這樣一個令人眩暈的世界,往往失去主體對現實生存的理解與判斷。
這兩個極端化的創作傾向,缺乏“入乎其內,出乎其外”的穿透力,無法真正貫穿日常生活而實現對人的現實理解與精神超越。
好的小説善於駕馭現實生活
從事文學創作的作家有着自己的生存世界。在這個世界中,作家帶着自身的生命體驗,感受其中的生與死,幸福與艱難,美好與尷尬。但這個世界屬於現實的物質空間,而非藝術的美學空間。作家需要打通現實與想象的暗道,將一個個亦真亦幻的世界呈現在讀者面前。
如馬爾克斯筆下的馬孔多,曹雪芹筆下的大觀園,陳忠實筆下的白鹿原等,這些藝術的世界立足於具體的生存空間,具有明顯的地域特徵和時代感。但作家沒有止步於這些真實的生存空間,而是虛構了一個個帶有傳奇性、魔幻色彩的生活細節或意象符號。
“虛”是指創作中不拘泥於生活真實,不限於描寫現實生活中發生的人物和事件。“構”是指將一系列創作出來的意象符號進行結構與組合,從而創造出相對於現實生存空間的想象世界。
於是作品獲得某種假定性,滲透進了作家的審美理想和價值追求。有論者指出,所有優秀的小説都必須帶有傳奇的一些特質:小説創作一個首尾連貫的幻影——它創造一個引人入勝的想象的世界,這個世界由詳細的情節組成,以暗示理想的強烈程度為人們領悟;它靠作家的主觀想象支撐。這些細節或符號猶如一個個搖曳生姿的敍述“陷阱”,引誘讀者跳入,在令人感官眩暈、虛實難辨的氛圍中,抵達生命的可能世界。這些細節或意象符號並不遵循現實的生活邏輯,卻依據民間文化或個體生命的內在神秘邏輯,建構起一個介乎理性與非理性之間的藝術世界。
小説不能依靠“原味的生活”。過於客觀、真切的世俗空間,表現的僅僅是此在的世界,而缺乏彼岸的可能性召喚。當下一些文學作品往往受到影像文化的影響與滲透,注重人們生活場景的逼真呈現,這一空間中充斥着太多的物,失去了文學本該具有的空靈。“關鍵將塞,則神有遁心。”文學的空間寫得過滿、過真,則容易導致讀者的神思固化,無法完成文學審美的再創造過程。
一些作品大量書寫城市物質化的一面,大到高樓大廈、奢華會所,小到奢侈品、化妝品,這種生存空間的炫耀式書寫,容易喚起人們物化的慾望,一定程度上阻滯了人們精神層面的思考。而鄉土小説則停留在鄉土世界的塵土、頹屋,封閉的鄉村、貧窮的狀態。小説通過苦難敍事,博取人們廉價的同情。無論哪種敍述,都在空間上給人以感官上的視覺衝擊,卻難以喚起讀者的想象期待。文學要解決的不是現實生存中一系列具體的問題,它抵達的是藝術想象的多種可能性,是在通往形而上的精神之途中駐足、留戀本身的詩意。
好的小説打通曆史與現實的阻隔
如果一部文學作品完全貼近某一時代的人與事,其敍述的時間與現實時間一致,那麼小説只是充當社會的記錄員的角色,見證了一系列社會問題,卻缺乏歷史的縱深感。
當下很多農民工進城的系列小説,其背後的歷史觀顯然受限於某一特定的時空。作家往往以自己真切的生命感受,來書寫其中的艱難。隨着時代生活的變化,這些小説難以引起讀者的閲讀興趣。因為它們只具有社會學的見證價值,而缺乏歷史反思的邏輯貫穿。
相反,沈從文的《邊城》、韓少功的《爸爸爸》、蘇童的《妻妾成羣》等小説,則明顯將歷史與現實的界限打破,在二者之間打通一條暗道,讓讀者能夠在暗道中來一次藝術的探險。於是歷史與現實之間構成了互文結構,歷史就是現實,現實也是歷史,歷史與現實之間的界限加以模糊化。
作家蘇童認為:“虛構不僅是幻想,更重要的是一種把握,一種超越理念束縛的把握,虛構的力量可以使現實生活提前沉澱為一杯純淨的水,這杯水握在作家自己的手上,在這種意義上,這杯水成為一個秘方,可以無限地延續你的創作生命。”小説時間一旦不明確限定於某一時代,其產生的審美距離則會將現實世界充斥的時代功利性加以過濾和淨化,在空靈與靜謐的美學空間中,有利於表現人性的純美或掙扎。同時,文學空間擁有了縱深感和綿延感,每一個生命的存在獲得了歷史的依據,因而增強了作品表現的生活厚度。
當下創作打通曆史與現實之間的努力,集中體現在玄幻小説上。這些小説或者選擇在上古或者某個久遠的年代,地點設置在地球以外的星球,如《失落的帝國》《三生三世十里桃花》等;或者在真實歷史的基礎上進行大幅度的改造。其中小説虛構的世界往往深受傳統文化的浸潤,玄學星象、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等本土化的元素構成此類小説一個獨特的空間。這讓讀者感嘆民族文化博大精深的同時,給人以親切感,同時為人們帶來輕鬆休閒的氛圍,給人以心靈的撫慰。
然而這類小説的玄幻世界卻不具備審美的永恆性,它在構建一個新的空間時只能是消費性的逃避,而無法完成藝術審美的永恆。因此,文學在歷史與現實之間的審美世界,應該首先建立在一定現實生存世界的基礎上,又有一定的歷史穿透性。現實世界的呈現中應該留有一個長長的歷史影子,它既是一定價值觀念、情感態度的指向,又是美學層面的隱喻符號。
好的小説建構豐富而温暖的人性空間
小説人性空間的容納,並不拘泥於生命活動的客觀真實,而是在一定的社會生活狀態中揣摩複雜的人性。作家在構建人性大廈的過程中,將人性置於世俗生存的空間裏,又將其超拔出來,在聆聽人性的多種聲音中感受內在的張力。
路遙的《平凡的世界》中至今迷人的地方,不是陝北農民真切的生活世界,也不是孫少平與田曉霞之間的情感故事,而是孫少平、田曉霞、田潤葉等人身上超越時代的精神個性的追求。他們身上具有迥異於世俗人生的獨特氣質,構建了人性或情感的世界。
好的小説要在生活的基礎上開拓出一個富有張力的人性空間。這個空間的內部,並非僅僅由世俗生存的社會關係構成,也不是一個孤零零的個體生命世界,而是將一定的生命個體放置在特定的衝突之中,傾聽生命顫動的各種聲音。
在這些充滿張力的人性空間中,除了感受到現實生活的韌勁,往往還浸染着生命的情懷。這種情懷並非來自現實世界的愛與恨,而是建立在真實的生活感受上,藉助於個性化的情感符號,融以詩意的力量,形成獨特的情感結構。
現實主義的情懷書寫,不是獻媚於世俗生活,而是在人性空間內激活生命的密碼,並以一種有温度、有情韻的方式與生活相遇。劉慶邦的《鞋》中,守明對戀人的古典式痴情與作品中縷縷流出的悲哀,通過淡淡的白色棗花形成獨特的情韻空間。餘華的《十八歲出門遠行》,成長的激情與挫敗,在紅色的揹包、蘋果等意象中以一系列非理性的方式得以具體化。這些獨特的文學世界,既包含作家對生活世界的真切體驗,又有來自生命的温暖和善良,引領讀者向善、向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