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一刻:紀德
童年時遲鈍怯懦,青年時勇猛精進,這種人格上的變化,給了讀者極大的激勵。我記得四年前在上海讀完紀德的自傳《如果種子不死》時的激動,我記得當年讀完這本書之後整個狀態赤條條來去無牽掛般恍若新生的輕鬆。今天重讀這本書,我感到前三分之二的內容有些沉悶,但如果沒有那段冗長的童年少年經歷,青年時代的紀德,這個沉重而敏感的靈魂如何變得輕盈呢——沒有不勞而獲和無需代價的成果。
當他位於金字塔頂端俯瞰自己的整個生命時,必定會發現基座上那些為數眾多的粗笨石塊,正是由於它們沒有意識到要掙脱這個整體,才顯示出難能可貴的樸實可愛。我很難想象這樣一個人在童年時的心性是放任自流的,不,他的父親尤其是母親,對他的教育和約束不可或缺。當然生命從來不存在假設,它偶然而唯一,而紀德願意花這麼多的筆墨去寫自己的童年和少年時期,無疑是承認那些即使令人沮喪的經歷也對後來自己思想的反轉產生了決定性的影響,何況,一目瞭然地,他並沒有流露出抱怨的情緒,他完全接受了自己的出生、教育、成長。
這本自傳出版於1926年,此時紀德57歲,然而他只寫到了自己26歲時的生活。這可能暗示着26歲之後的生命已經成為定局,或者應該這樣説,他26歲時的思想已經確立,往後的生命便是在已確立的方向上向前推進。因為表面上的生活經歷,事實上是一個人的思想史——更確切地説,是紀德接受影響的歷史。
紀德是那種非常奇特的人,是那種能清晰地將愛、道德、品格、慾望等等這些原本錯綜複雜交織滲透在一起的精神加以一一區分的人,這種人思想高度明晰,更難能可貴的是,他是一個極具行動力的人。耽於思想的人容易行動遲緩,而紀德,是那個知道水對自己有益,看到可以跳進去的水就會毫不猶豫跳進去的思想-行動家。我只能這麼去説他,他那句“我相信沒有我的熱忱戰勝不了的危險,任何謹慎都是怯懦,對危險的任何重視也是怯懦。”曾在很長一段時間給我必要的提醒,可能還會在以後某些關鍵時刻發揮作用。
紀德的另一個奇特的地方,在於他信仰的是精神而不是某一個宗教,並不信奉某一種形象和言辭,不需要任何教條,可以説是一個無信奉對象的信徒,正是這一點使我閲讀他的書時感到格外親近。你知道基督徒是無法真正領悟基督的,佛教徒也成不了佛。一個人要花多大的力氣才能看到這一點?不,這種認識有可能是先天的,而不是判斷上的選擇。甚至可以説,典籍本身遠離着信仰,學術本身遠離着藝術和思想。這是難以證明而一目瞭然的事實。有很多道理並不能付諸言語形成道理,閲讀唯一重要的事情恰好不是吃透某一本書某一句話的字面意思,而是它沒有被説出來的那一部分。我這種將文學往神秘境地裏引申的做法不止一次並將引人發笑,不過我並不負責為我這種感受的合理性強作解釋,它不存在合不合理的問題。
但是這本表面上看令人激勵的書,事實上隱含着某種令人絕望的暗示:先天的條件在很大程度上壓倒性地起着決定性的作用。然而,提到這種人們稱之為天分的東西並不是為了嘲笑和放棄後天的努力,而是你會更加留意紀德是如何在後天因發現了自己的天性而有能力賦予自己新的生命。但是如果獲得這一新生要以母親的死去為代價呢?你仍會這樣去行動嗎?這樣説未必會過於殘忍,這本書沒有寫出來的那部分,正是紀德遊歷非洲時母親的憂心和痛苦。但是一個無法看到自己在本質上孓然一身的人,他無法去愛人,更早早地就失去了第二次生命。你意識不到的,必將離你而去,你不在意的,也必將不屬於你。他所投身參與的事物,哪怕是分量很輕的事情,沒有一件在他看來不是重要的,不存在可有可無、沒有所謂、不過如此的態度。這個人,他是自己思想的信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