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憶君長入夢
步入遲暮之年的官人似乎徹底迷上了那隻舊箱子。
箱子鎖在另一個更大的箱子裏,收藏於暗沉的內樓。通常,他晨起後會去看一回,一直看到近午時分。午後下了一場雨,至掌燈,雨停了,再去看一回。
家姬及侍女們都非常好奇,有時會在水閣裏談論這件事。園中資歷最長的是杜若,她服侍官人已經有很多年。雖然官人並沒有給園中的任何女子以名分,大家還是尊稱她為如夫人。
杜若聽到了流言,拂起繡簾走來。大家紛紛從座位上站起。
“如果覺得官人並沒有讓人你們日日侍奉在側,以致於無趣到需要打聽那些零落的往事來解悶的話,不如我請示了官人,遣散大家吧。”
眾人噤若寒蟬,如夫人杜若再度掃視了一圈,便拂下朱袖,揚長而去。
儘管如此,還是有不怕猛虎的初生牛犢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在侍奉宿醉的官人時竊取了他的鑰匙,偷偷進了內樓。
“一隻舊箱子而已,漆都剝落得差不多了。花旗鎖。裏面什麼都沒有,但是內壁上有很厚的香垢,應該是胭脂。”年幼的家姬苑氏事後如是説。
消息很快傳到了如夫人的耳朵裏。
黃昏的時候,大家剛剛在池塘邊的杏樹下蹴罷鞦韆,正預備回正堂用晚餐,就見如夫人踏過草地遙遙走來。裙腳被料峭春寒裏的露水沁出濕痕。
“你收拾了東西,明天天亮之前離開吧。”
如夫人杜若站在空蕩蕩的晚照裏,通報了對家姬苑氏最終的處理決定。
家姬苑氏失聲痛哭,甚至忘記了求饒。
次日清晨,窗紙上剛剛透出清白的曉色,如夫人杜若就親自來送家姬苑氏最後一程了。晨光朦朧之中,昔日要好的姊妹披着素色的單衣,在山園門內與家姬苑氏作別。她剛要上馬車,卻有侍女匆匆趕來,通傳官人的話。
“她還太小,不懂事,就算了吧。”
貳 黃鳥歌猶澀
那一年秋天,官人在江上夜泊時初次遇見杜媺彷彿也是這麼説的。
侍女到船頭巡視了一番,回到船艙內,説鄰船似乎有人要跳河。官人前一晚達旦夜飲,一覺睡到月上中天才醒,那時,對着搖曳珠簾下的一面鸞鏡慵懶地抿了抿髮鬢,説:“看那船頭的燈,似乎是青樓的畫舫,大概又是剛入行的女孩子尋死覓活之類的把戲吧。”
他正打算讓艄公把船劃到開闊的水面上好遠離這場紛爭,就聽到鄰船的人把那少女的頭一遍一遍埋入水中涮洗的聲音。不過沒有聽到預料中的哭聲。
直覺告訴他那一定是個非比尋常的女孩子。
“孫大官人。”看上去像鴇母的中年女子梳着時興的桃花拋家髻,官人剛踏上船板,她就抖落着手絹滿臉春風迎面走來。忽然又眼波一轉,説:“聽説官人剛剛又迎回了有着江南雙豔之名的姑蘇許氏和錫山阮氏,現在家中姬妾成羣,侍女結隊,開十個青樓也是綽綽有餘,怎麼還會上奴家的船呢。”
龜公看茶的間隙,官人已經脱去外裳在花梨木的圈椅上坐了下來。
“官人的好夢讓媽媽驚醒了,現在自然是來向媽媽討一杯謝罪酒的了。”代為回答的侍女目光微微側向船尾。少女背影瑟縮,大概是他們讓她休息過片刻,再重新領受一輪苦難,直到她學會那些煙花倚欄所必備的諂笑為止。
官人顯然也注意到了她,拂了拂指甲,發了話:“她還太小,不懂事,就算了吧。”
鴇母是聰明人,陪坐着説:“大官人幫一位賣炭翁從南街惡少手中奪回他小女一命的事,街頭巷尾早已傳成佳話。今天,莫不是還要英雄救美吧。只可惜這個還小,才十三歲,我買過來也不是要立即讓她破瓜迎客的,還得養個幾年。等有肉了,大官人再來吃不遲。”
官人迎着燈火,眯着眼睛,輕聲問侍女:“那個贏得青樓薄倖名的杜樊川好像有過一首詩的。”
侍女微笑着説:“娉娉嫋嫋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
船尾的少女似乎意識到了事情正在潛移默化地改變着走向,侍女唸詩的過程中,她慢慢地回過頭來。雙眸明亮得像是這江上的漁火,甚至是,被江水濯洗過的星辰。
後來,官人不止一次地對杜媺説,他在那一刻就決定要帶她走,誰都阻擋不了他。
叁 香畏風吹散
據説,杜媺的原名是同音不同字的杜美。官人説,美字太過俗豔,你看這個媺——有一座山,山下有一條江,江畔有一張矮几,右邊是文,左邊是女。那你可以想象,有一個穿着薄薄春衫的女子持着一卷花間香詞,坐在月下的江邊誦讀。
官人説這話時,輕輕地啜吸着杜媺的耳垂。杜媺卸了釵環後的耳垂上有深深的耳洞,像是藏着秘密的傷口。官人憐惜地説:“女子天生為美而來,只是美得太辛苦。”
初夜承歡的杜媺傷口眾多。
官人在她圓潤修長的脖頸上留下櫻桃般的吮痕。楚腰則因為被他長久卡住而勾勒出迤邐的豔跡。後背上一瀉千里的是官人不小心劃傷的指甲印,如同月白的綾羅上灑下了一道牡丹烈酒。還有她最深的傷口,恥骨下絕美盛開的穠麗花苞,馥郁汁液恣意橫流,絳紅花瓣隨着這一季暮春時節裏浩蕩的東風瀟瀟飄零。
杜媺在一夜之間告別了曇花一現的豆蔻年華,而成為一個真正的女子。
官人一直對沒有給杜媺留下一張畫像這件事追悔莫及。比如春日午後,她在畫堂裏為蘭花換盆,眉眼都被青翠的細葉映綠了。比如她在桐陰裏消夏,用一面霜白色的紈扇盛放一隻受傷的蜻蜓,輕輕撫弄它透明的羽翼。比如仲秋雨霽,他們把船泊在枯荷叢中,侍女們分食蓮子,杜媺則負手立在船頭欣賞水天交接處的明月。比如初雪後的早晨,蟄居的侍女們都倦怠在紅爐香暖的閣樓裏不願出行,只有她早早地越過山頭,踏雪歸來,身後緩慢地跟着馬蹄打滑的車輦,而鞍頭上則醒目地插着新折的硃砂梅,帶來隆冬裏驚豔的花信,她身着榴紅斗篷的身影在潔白的琉璃世界裏如同謫仙墜入凡塵。
可這些如畫的場景都隨着杜媺的香消玉殞而銷聲匿跡。
肆 遊衍益相思
除去侍女以外,家中的姬妾永遠維持在九個,這是官人園中的慣例。
杜媺在官人的園中行十。官人有時會微笑着責怪她,説你破了我的規矩,我是禮佛之人,所謂九九歸原,佛門中人以數字九為最大。
這時的杜媺會像一隻蝴蝶一樣,張開衣袖,在官人逆光的視野中翩翩飛來,然後卧在他的懷裏,説:“我就是佛,你把我供奉好了就是你修行到家了。”
眾人掩面而笑,都説她牙尖嘴利,她們笨嘴拙舌之輩不敢比肩,於是紛紛告退,把那一間長滿芍藥的花房獨獨留給他們二人。
中秋佳節,官人賜下禮物。有琥珀,珊瑚,翡翠,瑪瑙,錦緞,黃金,檀香,不一而足。杜媺獨獨挑了那個不起眼的樟木箱子,並且聊有興致地把玩起上面的花旗鎖。
官人問為什麼,是否嫌珠寶的成色不好。
杜媺搖搖頭,説她先要一個箱子,而箱籠空置猶如美人沒有歸屬,官人一向是見不得這樣寂寥的下場的,所以日後肯定會用這世間最金貴的珠寶慢慢地填滿它。
官人大讚她芳心魅意,當即又賞了十六對玉板作為壓箱底之用。日後,杜媺箱裏的陣容果真一天一天地壯大起來。祖母綠,貓兒眼,翠羽明彆,瑤簪寶珥,玉簫金管,夜明之珠,古玉紫金玩器應有盡有。
可杜媺臉上的愁色也像這堆積如山的稀世珍寶一樣越積越厚,像是雨前的天空籠罩着一層潮濕的青雲。
侍女問她,你還缺什麼呢。
杜媺凝視着在月光中閃爍的奇珍異寶,説:“缺一顆心。”
杜媺的這種感覺在次年春日官人誕辰上看完《牡丹亭》之後得到了極限的膨脹。那天午後,女眷們都在軟風輕輕的水榭上看戲。戲中的女子叫做杜麗娘。一個日光和暖的天氣裏,她和侍女春香走進了家中禁錮多時的花園。在這個園子裏,她不僅邂逅了春天,也邂逅了她此生的愛情。
那個女人把長而潔白的袖子向天空拋去,輕聲唱:“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台下的杜媺和杜麗娘一樣,產生了一種頓悟。這種頓悟關於年華的意義,關於時間的去向,關於某種隱秘且具備吸引力的情感。
侍女説那個半掩在帷幕後吹笛的青衫男子叫柳遇春,他如柳葉一般狹長的眼睛會隨着笛聲曲調的抑揚而流盼,吹完《皂羅袍》的時候,他的眼神和杜媺一撞,此時,鑼鼓乒嚓一響。
戲罷,在後台,杜媺執着絹扇望着昏黃銅鏡裏的柳遇春説:“真巧。我與麗娘同姓杜,你與夢梅同姓柳,恰好一台戲。遇上春天,原來就這麼簡單。”
伍 歸晚更生疑
杜媺和柳遇春約定的時間是在上巳日的五更。她對柳遇春説:“山高水長,你要準備足夠的盤纏。並非我毫無傢俬,實際恰恰相反。但這都是他給我的,現在,我只能還給他。”所以,那天摸黑曉妝後,杜媺用一匹蜀錦包好了所有他賞賜給她的珍稀,輕輕地放在了他東廂房的門口。
起身欲走的杜媺忽然又停下了腳步,拂開重重帳幔,走入內帷。前一夜陪寢的侍姬已於子夜時分回去自己閨中,只餘下一袖沉香飄散在微微有些潮濕的空氣裏。而低垂的牀幃之下,官人正熟睡,下半夜的春夢外化成一個微笑的表情凝結在他的雙頰上。
策馬離開山園前,杜媺回望了它高聳的門楣一眼,便風一樣的隱入拂曉朦朧的天色之中。
這個她生活了多年的塵寰仙境,她只帶走了它的一樣饋贈。那一隻盛放過百寶的樟木箱。
抵達城外的板橋時,柳遇春還沒有到。杜媺寂寥地倚着橋闌看早起的少婦在河邊的青石階上搗衣。她想,大概不久之後的自己也要過上這種煙火的人生了吧。
不久後,橋那一頭終於響起轔轔朱輪之聲,杜媺一路奔跑到馬車前,對着翠綠色的車簾説:“我等了你很久。”一隻手從裏面撩起了簾子,無名指上有那枚杜媺非常熟悉的藍田玉約指。他常常用這隻佩戒而微涼的手撫摸她的側臉,讓她感覺到像是一隻長喙的鷺鷥輕緩地吻啄着她這片豐饒的水域。
官人的臉龐隨着車簾抬起的弧度緩緩裸露於晨光之中,顯得非常明亮。大概是覺得光線刺眼,他優雅地彈開摺扇好微微遮擋。馬伕搬下腳凳,扶着官人下了車。
“我也等了你很久。終於等到,你要離開我的這一天。”身着白紵春衫,以柳枝綰髮的官人伸出另一隻手,那上面有一樽精緻的犀角杯,裏面的液體是清淡的縹碧色。“一杯春露暫留客。飲下這杯酒,算是我為你送行。你也該,向我告別才算不失了禮數啊。”
杜媺接過來,説:“一杯春露暫留客,兩腋清風幾欲仙。你是要用鴆酒送我羽化登仙嗎。”
“我怎麼捨得。”
遲疑片刻,杜媺一飲而盡,原來真的不過就是一杯尋常的青梅酒而已。她大致已經猜出了內情,這不過是他佈下的一局棋,等着她自投羅網,他再施以恩德,讓她好感念無加。
杜媺恍惚覺得自己是一枚被他握得很温潤的棋子,瞬間跌落到人世這個偌大棋盤上,只覺寒意逼人。她不打算再等那個人間蒸發一般的柳遇春了。只有官人才能如春風拂她面,她也只有配合他,以完成這一場你知我知,心領神會的戲碼。
後面又來了幾輛馬車,車上是昔日姊妹們的盈盈笑語,簾幔飄拂之間,她們髮髻上的蛾兒雪柳黃金絲縷大概因為要遊春的緣故都拂拭得璀璨異常。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些什麼,她們只當杜媺這年輕的十妹是按捺不住踏青的衝動,早早地出來為她們探路而已。
官人扶杜媺上了車,這三月初三天氣新的好光景,與他同車而行是絕對的殊榮。杜媺配合時宜地梨渦淺笑了一番,算是生生消受了這等福分。
入了車內,官人把那一包珍寶重新放回了杜媺的樟木箱中,説:“這是你的,永遠就都是你的。就像你是我的,就永遠都是我的。”
陸 衣愁露沾濕
賞春那一日,水濱茂盛的莎草並沒有給杜媺留下太深刻的印象。反是不久後,到了穀雨時節,長姊羅氏的辭行讓她大為所動。
“我是他最早的一批家姬。當時我和你一樣,是最小的一個。後來,就眼看着同輩的姊妹們一個一個色衰愛弛,秋扇見捐,最後離開山園。但這裏永遠都不缺女人,因為雛鳳清於老鳳聲,舊人哭泣,新人歡笑,就像田野,割了一茬成熟的晚稻,就會種上一茬新麥的秧苗。所以你看每年的上元燈節,一個人放一盞湖燈就已足夠照亮這片不夜天。人説江湖夜雨十年燈,我放了十年的燈,現在,終於也要走了。你多保重,別用盡了好年華,積攢一點,留給餘生吧。”説完這些,卸去釵環從簡輕裝的長姊羅氏就迎着最後一綹暮色下了山。
杜媺長久地看着煙靄沉沉的山道,生出無限悵惘。此後,她再一次決定離開這裏。
這回,她提前向官人通達了自己的渴望。
“好吧,花欲辭樹留不住,我放你走,只是,你可以告訴我你要去哪兒嗎。”燈火中,官人抱着芳齡侍女的剪影投射在畫屏上,那薄薄的嘴唇彷彿沒動過似的。
“京師。”
“京師?京師是好地方啊,我也有很多年沒有去過了。你到了那裏,要如何謀生。”
“我總有我的方法。”
“去吧。”那輕鬆的語氣讓杜媺難以置信。而與此同時,心間更伴有一種奇異的失落,像是一枚璞玉在沼澤中遲緩地陷落。
屏風後,侍女的笑聲像是蝶翼拂過輕顫的花枝。
柒 含啼向彩帷
到京師的秋天,杜媺失足跌入風塵。或者,與其説成是跌入,不如説成是跳入。是她自己主動投身了這個事業。侍女在為她準備沐浴的蘭湯時也曾問過她,説小姐你這般紈質,不是應該由簪纓望族八抬大轎明媒正娶麼,如何選擇走這樣的一條下坡路。
杜媺沒有回答,只是讓她手持青瓢,緩緩流下一注細水以淋浴。
杜媺無法解釋給她聽,説自己想逆流而上回到數年前的那個秋天,她仍然是被揪住頭髮一遍一遍浸入冰冷江水的少女。而假使那一夜並沒有官人的出現,她一生的命運將會如何。也許,還是會因為飢寒交迫而屈服於鴇母手中的一碗熱湯,最後順應天意,成了青樓大廈的芸芸眾生裏再尋常不過的一員。或者倚樓賣笑,聲色犬馬,直至出現貴人便可脱籍從良。或者絲竹管絃,醉生夢死,接鴇母的班在這囹圄之中做一輩子的脂粉生計以達終老。
當然,這並非她想表述的重點。種種回憶的關鍵之處在於,即便她保持原有路徑,按部就班地成為一名風塵女子,也和她後來在山園裏所經歷的生活沒有任何區別。僅有的細小差異是,在青樓,她需要委身於天下眾人,而在他那裏,她屬於他一人。這並不值得慶幸,因為無論是哪一種,都和她突然開竅的那一天所領悟到的愛情沒有任何關係。
她不想承他這份空洞的恩典,做出這個選擇,就是要把他曾經的仁德全部從身體中剔除,而掌握命運的機會,始終還是要交還給自己。
這麼複雜的話題,對這個剛剛受了鞭笞並被委派來服侍她的懵懂小丫鬟説起,實在是太沉重了,那她只好三緘其口,留下神秘的沉默。
但是生活卻未能如她所願的那般沉默寧靜,此年秋天的迎來送往很快背離了杜媺預想當中那份普通的工作。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紅遍了京師,成為名冠全城的花魁。而且慕名前來的客人在得窺花容之後皆嘆她的一顰一笑足以粉碎“盛名之下其實難副”這句話。
豔名遠播後,杜媺逐漸清高,輕易不下綺樓,王孫公子們千金難買一笑。正在鴇母一籌莫展的時候,一位叫李甲的客人出現了。
“你是江南來的嗎。”杜媺花間小酌時問他。
“美人慧眼,不過我很好奇,這是如何看出來的呢。”李甲走到池邊,對着月光照了照自己,似乎尋覓不出什麼特別的蛛絲馬跡。
“是氣味,秋水的味道,我記得很清楚。蘆葦折斷的枝竿在水中腐爛,生疏,像青銅器皿的鏽。”
杜媺站在秋海棠叢中,頭頂的一葉芭蕉上,露水順着葉脈滑落到她的脖頸裏。
李甲愛上了這個與眾不同的女子,杜媺也愛上了他。
但杜媺知道自己更多的,是愛上了他江南人士的身份。那在她心目中,代表着一座消失的故園。
捌 不及紅檐燕
本是來京師國子監讀書的李甲沉醉在了温柔鄉中一夢難醒。
起初因着上上下下的銀錢打點得到位,杜媺讓他一人獨佔,鴇母也不好計較。後來,他流連青樓的行蹤為京中親友得知,又寄信與他家中雙親知曉,堂上至為震怒,斷了銀錢供給,以致囊中羞澀,手不應心,卻難斷恩情,仍與杜媺廝混。
鴇母積怨已久,怒不可遏,自然傳出了不少難聽的話。
風聲入耳,李甲慚愧不迭,向杜媺告辭,説籌措了資費再來。杜媺搖搖頭,説揚湯止沸不如釜底抽薪,當即下樓與鴇母談判,最後的結果是以三百兩銀錢贖身。
回到房中,李甲一臉黯然地看着窗外飄搖的落花。杜媺知道他心中所想,手執金剪,裁開衾被,取出了一百五十兩私房。
“你再想辦法借來另一半就事成了。”
李甲有一位同鄉也在京師坐監,聽説了杜媺的事蹟,為她矢志不渝的決心感動,拿出了積蓄,替李甲成就了好事。等到三百兩銀子拿到面前,鴇母又生了悔意,想要再添刁難。杜媺看着眼前車水馬龍的長街不禁泠然一笑,緩緩回過身來,説:“如果想要雞飛蛋打的話,你自然可以放手一搏。”鴇母熟知她的脾性,也不敢橫加阻撓,收了她的衣裳頭面,自此淨身出户。
去往渡口的途中,杜媺忽然對李甲説:“回江南之前,我還想去拜訪一下你的這位朋友,謝謝他的成人之美。”因為冥冥之中,她覺得事情似乎沒那麼簡單。
當夜月光如水,杜媺見到了這位救命恩人。
在故人重逢的場景中,氣氛微妙卻秘而不宣,身邊的李甲成了一個擺設。恩人按下心潮難平,對李甲説:“木樨花開,是良辰吉日,不如兩位就在寒舍永結同心吧。”李甲連連説好。府上侍女得令後張燈結綵,斟酒佈菜,一個臨時的婚宴似乎在剎那之間就脱胎成形了。杜媺知道,這絕非偶然的建議,而是籌備已久的計劃。所以在李甲大醉被送入洞房後,她單獨為恩人斟了一杯酒,説:“這一杯,你一定要喝,算是,向我謝罪。”
柳遇春一連痛飲三杯,藉着酒意醺然吐露心扉,説自己從來沒有指望能夠得到她的原諒,但她不該誤會官人。那件事只是官人發現之後快馬加鞭追上了她,而非她所想象的那樣,是個蓄謀已久的陷阱。至於他,除了怯懦地在橋下看着他們遙遙行去,別無選擇。
杜媺在幽微的火光中問他:“那一百五十兩銀子,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是你當時為我們夜奔準備的盤纏。”
“今時今日,錢財於我已是身外之物,它能用在最初的人身上,便再好不過了。我只是希望自己的虔誠,能換來你的釋然。”
“今時今日,紅塵於我都是身外之物,又有什麼不能釋然。我已經很久沒有聽你吹笛,能再為我吹一曲嗎。”
柳遇春取出纏絲笛,春去秋來後,又一次吹起《皂羅袍》。
很快,鶯歌燕舞奼紫嫣紅的夢遊園取代了秋風蕭瑟更深露重的中庭院,月光如水卻是豔陽天,晴空萬里又兼雨絲風片,她這看透韶華的錦屏人容得下白晝也容得下黑夜,既然做不成如花美眷,那便負得起似水流年。
玖 愛水看妝坐
回江南的船上,杜媺還沉浸在與柳遇春渡口送別的場景中,李甲卻拿父母會介意她風塵身份的話煞了風景。“如此,你先回家遊説,我暫避於西子湖,等你疏通好了,再來接我。”杜媺原知他有此戒心,早已想好對策。
李甲似乎仍然覺得不妥,憂心忡忡地在船艙裏來回踱步。
入夜,他們遇上了同往江南去的船,船主邀請李甲過去飲酒。那位朋友似乎興致很高,和李甲把盞言歡通宵敍談。等到次日,杜媺支起船窗梳妝時,李甲才一身酒氣地回到船上。
“你們聊什麼這麼投機。”杜媺用翠黛把雙眉掃成淡泊的遠山式樣,從這一天起,她再不是青樓裏那個柳眉纖細的花魁。
李甲無言。杜媺覺出了一絲微妙,轉過頭來掃了他一眼,李甲登時跪地,淚流滿面,説鄰船的主人傾慕她的芳姿,而他回家之後又沒有辦法給一家老小一個交代,她若有心易主,不如此時跟了鄰船去吧。
杜媺波瀾不驚地問:“那你呢,豈非人財兩空。”
“船主説,他會以千金相贈。”
杜媺笑了笑,伸手拉他起來,説:“千金,確實是一筆豐厚的財富。我不怪你,相反要謝謝你,給我沽了一個體面的價格。現在,就請你再為我做最後一件事——替我收拾了箱籠,我們去船頭交接吧。”
走出船艙,江上秋風正起。環顧兩岸,曉來霜林如痴如醉,抬起頭,又可以看到天高地厚北雁南飛。杜媺向鄰船喚道:“是哪位官人賞識賤妾蒲柳之姿願意收入帳中。”
片刻之後,衣冠工整的官人應聲而出,像是一直在等待她的招呼。
杜媺的詫異只在臉上停留了一瞬,便與他二人在這滾滾江水之上陷入長久的凝眸。漫漫的分別在他們這裏似乎化成了一場遊戲,她躲在絲絨帷幕後斂聲屏氣,他繞到她身後抱住她,説你原來在這裏。其中,是歡愉大過哀傷,還是苦痛多過甜蜜,翻雲覆雨之間已經很難分清。
最後,杜媺的一聲仰天長笑打破了對峙。她想,兜兜轉轉,原來始終在他的藩籬之下。他的五指山綿延到無窮無盡之處,而她,不過是他掌心上打滾的潑猴,她抓耳撓腮獻個醜,他卻寬宥一句美不勝收。
官人説:“我説過的,你是我的,就永遠是我的。”
官人説:“你是十娘,這一個數字,我終生只給你一人。”
杜媺在那一刻並不覺得痛快,反而體會出了自己的蠢鈍不堪。她短短的前半生經歷過多少反覆無常的人啊。柳遇春言而無信,鴇母出爾反爾,李甲食言而肥。剩下這個一諾千金的人,居然最早被她拋棄,這是何等讓人羞恥的愚昧啊。
李甲手足無措地看着他們,對眼前兩位竟是相交多年的熟識這件事表示出了茫然。
杜媺讓他把最裏面的那隻樟木箱子拿過來,捧着它鄭重地詢問官人:“那麼,它還是我的嗎。”
官人點點頭。
杜媺臻首娥眉,微笑地看着李甲,説你過來,你看看這些夠不夠千金。説罷打開樟木箱。堆疊如山的和璧隋珠讓兩艘船上的人都折舌不已。杜媺卻毫不留情地把它們盡數拋入江中,琳琅墜水的奇響一時不絕於耳。李甲後悔不迭,連忙抓住她的衣袖,一聲一聲喚她十娘恕罪。
杜媺又看着官人,説:“如果你還記得,十年前,也是在這條江上,也是秋天,也是在兩船之間,有人救下了一個女子的性命。她這一生雖放蕩不羈,卻一直對此事感恩於心。只是,事到如今,也是時候輪到她還他這個人情,還他這條命了。”
語畢,以驚鴻一瞥之姿躍入大江的杜媺聞到了秋水久違的氣味。蘆葦折斷的枝竿在水中腐爛,生疏,像青銅器皿的鏽。這,屬於宿命中應有的死亡。
拾 雙棲綠草時
多年後的一天,門上的人向內通傳,説有一位船伕堅持再三,一定要求見山園的孫大官人。來人開門見山地呈上了一隻樟木箱子。説是一個微雨瀟瀟的晚上,一位柳姓的客人在他的夜船上吹笛,笛子失手落入水中,因是心愛之物,便着熟悉水性的漁民下水打撈,卻撈到了一隻箱子,箱中有若干財寶,都被他贈與清苦的漁民。而這隻箱子,他再三強調,一定要遞送到這裏,那才不辜負箱子主人的一番美意。
官人招了招手,侍女從船伕手中接過箱子呈至官人手中。船伕抬起頭,見這位官人已年過半百,兩鬢斑白,此時捧着箱子,老淚縱橫,幾乎已泣不成聲。
沒人有知道這其中的曲折,這本該是消散在季節流轉中的舊事了。可是,新一年春天來到的時候,他又載着一車家姬去遊春,這次,他們是去江邊。因為懷抱着對那條江的哀愁,他與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的美景已暌違多時。
女子們在船上載歌載舞,每一個人的身姿都婀娜如新柳。他對這逼人的青春產生了一種近鄉情更怯的心緒。他知道,自己真的開始老去了。
家眷們的歌舞戛然而止,因為江畔忽然傳來了一縷奇異空靈的遊吟,彷彿是雲間的菩提灑下梵音佛唱。人人都屏住呼吸,傾聽這春日裏不可思議的美妙絕響。
官人問,是什麼人呢。
侍女説,是一位妙齡的少女。
官人命人把船划到岸邊,只見那着銀紅衣衫的少女梳着雙鬟,在一樹潔白的梨花樹下踏歌起舞,手腕上的鈴鐺發出清越如風的聲音。
他情不自禁地叫了她一聲十娘。
侍女們面面相覷,都認為他可能太過勞累,需要休息,並解釋説,家中從沒有十娘,只有九娘,更何況,這只是一位鄉野女子。
官人並不聽勸,固執地上了岸,唐突地請教了女子的芳名。
“杜若,就是山間一種香草的名字。”杜若説話時,神色清揚,這也和他記憶中的某位佳人如出一轍。他喃喃自語,“若者,像也。這也難怪了。”
這位叫杜若的女子後來就成為了山園裏的如夫人,一直侍奉官人到他老死。而官人對她的寵愛也異乎尋常,並且總是與她兩人對坐在水榭中,看着年復一年的春色,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向她講述同一個故事——很久之前,我還年輕的時候,曾經在月華瀲灩的秋夜邂逅一個與你同姓的女子。原諒我不能放肆地提起逝者的姓名,我們就暫且叫她十娘,好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