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外仙姝”林黛玉,是一個好惡特別鮮明的人,喜雅厭俗,眼裏只有高雅的人和事,“目無下塵”,從來不願意關注俗人俗事。
然而,有一天,她突然關心起賈府的財務問題來,跟寶玉説:“咱們家裏也太花費了。我雖不管事,心裏每常閒了,替你們一算計,出的多進的少, 如今若不省儉,必致後手不接。”
要説俗,沒有什麼比金錢更俗了。這就出現了幾個疑問:第一、以黛玉喜雅厭俗的心性,為什麼突然關心起俗事來了?第二、即使是關心俗事,為何不關心別的事,獨獨關心賈府的財務問題?第三、黛玉對財務問題的擔憂,為何要跟寶玉説?
最近發現,用追問的方式來求索,其答案往往能帶給我們一些新的發現。
寶釵的“金蘭語”,讓一直被自我矇蔽的黛玉猛抬頭。
上天賦予林黛玉“心較比干多一竅”,不是讓她來談情説愛的,也不是讓她來傷春悲秋的,當然也不是讓她來享受風花雪月的。
生在末世卻擁有絕頂聰明,通常會有所作為。相比之下,元春和探春的天賦聰明都不如黛玉,但她們卻在末世活成了令人讚歎的豪傑式的人物。
如果黛玉願意像元春探春一樣勇擔責任,是不是能比元春探春有更大的成就呢?
答案是肯定的,不過,因為黛玉一直沉浸在風花雪月裏,注意力都在自己身上,以致於她消磨掉了好幾年寶貴的時光,也耗損了她的健康。
直到寶釵“蘭言解疑癖”,一番推心置腹,解開了長期折磨黛玉的疑慮,然後通過“互剖金蘭語”,二人結成金蘭姐妹,黛玉就像突然從沉睡中醒了過來,開始關注身邊的人和事。
比如,她寫《五美吟》,主角不再是自己,而是各種不同身份的優質女子;她剛剛重建桃花社,便“聞得賈政回家”,一向並不支持寶玉讀書上進的她,擔心寶玉因詩社而分心耽誤功課,“自己只裝作不耐煩, 把詩社便不起”,懂得用迂迴的方式來幫助寶玉了;還比如,尤二姐被王熙鳳賺進大觀園,大家都以為鳳姐突然變賢惠了,“然寶、黛等一干人暗為二姐擔心”。換在以前,黛玉何時會為別人的命運擔心?何況她與尤二姐並無交情。
這一切都表明,黛玉不再是以前的黛玉,不再把全部精力都放在自己和寶玉身上,開始關注身邊的人和事。
財務問題,是賈府當前面臨的最大問題,關係着賈府和寶黛的未來。
一個人只要開始關注身邊的人和事,就會發現越來越多的問題,而聰明人能迅速找到核心問題。
黛玉身邊最核心的問題,就是賈府的入不敷出,“太花費了”。這關係着賈府的未來,同時也關係着黛玉的未來,她終於意識到,自己的命運與賈府的命運息息相關,所以她對寶玉説的是“咱們家”,而不是“你家”。
這個細節表明,黛玉的心終於定下來了,以賈府為家。
聰明人一旦擁有責任感,就會油然而生憂患意識,因為聰明人總能比別人想得更多。
有人認為黛玉能看出賈府的“後手不接”,説明她具備出色的管理能力,這倒是抬舉了黛玉,也看輕了管理這項專業技能。
應該説,賈府能看出“後手不接”的人不少,因為確實只要稍微算算,就知道“出的多進的少”。只是,那些能看出來的人,要麼是像寶玉這樣的享樂派,信奉的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活在當下,要麼就是像迎春惜春這樣的邊緣人,知道想也沒用,不如不想。
但黛玉要想。
如果説傷春悲秋階段的黛玉不怎麼在意生命的長短,那麼,猛醒之後的黛玉就希望自己能活得更久一點。長期漂泊的心找到了歸宿,感受到了家的温暖,就希望能留住這種感受。
同時,即使有着重重阻力,黛玉還是憧憬着能和寶玉走進婚姻,一輩子都做賈家人。
這些都與賈府的財務問題有着莫大的關係,“如今若不省儉,必致後手不接”。
“後手不接”時,她和寶玉的生活怎麼辦?賈府這些家人們怎麼辦?黛玉有着深深的焦慮。
而能讓她焦慮緩解的,唯有寶玉。
這不是因為愛情,而是能起到“省儉”作用,儘量避免出現“後手不接”的,唯有寶玉。
榮國府最奢靡的人是誰?當然是賈母。
誰有辦法讓賈母減少靡費?只有寶玉。
深入原著,我們會發現,賈母溺愛寶玉,主要是不希望寶玉受累,所以寶玉不想讀書,她就想辦法讓她不讀書。但是,這並不代表賈母不希望寶玉讀書上進。
當寶玉主動提出要和秦鍾一起去上學時,賈母很高興,並像疼愛寶玉一樣疼愛秦鍾,“見秦鐘不甚寬裕,更又助他些衣履等物”。
當寶玉被父親賈政帶出去作詩得了獎賞時,賈母“喜歡不僅”。
因此,如果寶玉自己肯上進,不以上學讀書為累為苦,賈母不但會支持他,而且會更加高興。
正因為如此,黛玉才要跟寶玉説“後手不接”,如果寶玉能像她一樣覺醒,既能逐步解決“儉省”問題,而且賈府中興有望。
然而,寶玉“痴兒竟尚未悟”,對黛玉的話題根本不感興趣,黛玉也對他失望了,從此更加親近寶釵,只有她們才有共同語言。
這便加深了以寶玉為代表的賈府男兒的批判:在男主外、女主內的時代,如果男人不肯作為,再傑出的女性,也沒辦法創造財富,最終不得不成為男人的陪葬品。
黛玉已經覺醒,如果寶玉也能覺醒,有黛玉當內助,寶玉的聰明才智不但能得到充分發揮,還會如虎添翼,通過“留意於孔孟之間,委身於經濟之道”,有所建樹,賈府也不至於落得“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的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