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路藏寨
大金川穿過狹窄的丹巴縣城章谷,在鎮子的東邊,與從東北方向而來的小金川合流,匯合處即為大渡河的起點。車過大金川上的大橋,沿着小金川右岸上行,四公里後過中路橋,開始爬山。彎道呈現在導航地圖上,如同窩作一團的藍條帶。逼仄的道路邊就是懸崖,駕車其上,心裏不免惴惴然。
從中路橋往上,又爬行了六公里,終於進了中路藏寨。車子停在了位於寨子南邊基卡伊村的客棧。這裏位於一號觀景台下方的高處,清風拂面,沿着河谷北望,頓生別有天地之感。盛夏下午四點鐘的陽光中,一個巨幅的畫面展現在眼前:一幢幢白色的三層藏樓依山就勢,分散在玉米地旁,綠樹叢中。遠近處矗立着幾座略帶土黃色的碉樓,這些古代戰爭年代的建築像是在守望着藏寨的和平與安寧。
丹巴美人谷屬於網紅景區,是川西的必遊之地,而我們並沒有寄予厚望,只是順路打卡而已,所以只准備呆半天一宿。來美人谷,自然要看美人。丹巴的美人聞名已久。俗語云:到了丹巴,不想爹媽。然而,現在的年輕女子大都去外面的城市打工了,只有在春節或是風情節這樣的時候,才會像候鳥一樣回到家鄉。有的遊客乘興而來,掃興而歸,吐槽道:美人已到天涯去,此地空餘美人谷。千里尋芳,卻不見芳蹤,沒有機會與當地人接觸,也參加不了民俗活動,只能看到自然景觀和建築物,失望之情可以理解。丹巴最有名的兩個藏寨分別是甲居和中路,前者最為著名,聽説藏樓都刷成了紅頂白牆。我們選擇了中路,因為這裏還大致保持着本色。一路過來,沒有大門,也沒有廣告,連客棧和民宿的招牌也看不到。
中路給人的突出印象是寧靜。進寨子以後,我們只遇到過兩輛汽車,行人稀少,更不用提傳説中的美人了。入住的是成都人開的客棧,條件優良,但沒有什麼本地特色。我們想碰碰運氣,看看能否走進兩家藏樓。
在房間休息了一會兒,我們前往寨子的中心。路上,見十幾個中年婦女在樹蔭下聚集,穿着一色的黑裙,戴着頭帕。我把車停在附近的一家院子門口,這時女人們散了,其中一個走過來,打開大門。我走過去,説明來意。她熱情地請我們進入她家開滿鮮花的小院。到了樓門口,她叫來兒子接待我們。小夥子三十多歲,高大壯實,操着流利的普通話,像個東北大漢。他在湖北工作十幾年,還帶了一個漢族媳婦回來。小夥子準備回鄉開家庭旅館,正在家裏搞裝修。他帶我們上到樓頂,邊走邊介紹。我問,你認為丹巴為什麼盛產美女?他答道,有一種觀點是,我們嘉絨藏族是唐朝時東女國女王的後裔,女王美豔絕倫。人們把墨爾多神山周圍地區稱為“嘉莫查瓦絨”,“嘉莫”是指女王,“查瓦絨”的意思是河谷,合起來就是“女王的河谷”。後人將“嘉莫查瓦絨”一詞簡化了,選取頭尾兩個字叫“嘉絨”。我笑問,女王的後裔這麼多?他説,女王手下一律用女官,男人負責種地和打仗。我又獻疑,那麼,女官們都很漂亮嘍?他解釋道,女人嘛,都很愛美,女王可能更是這樣,把美貌作為選擇女官的重要標準。説完一笑。他又説,還有一種觀點,我更信,嘉絨藏族是西夏王族的後裔。據專家考證,丹巴地區為西夏祖先党項拓跋氏的祖居地。蒙古滅西夏以後,西夏王族的一支帶着嬪妃流落到嘉絨河谷一帶,這裏與世隔絕,山清水秀,於是就不走了。他們與本地藏族等民族通婚,將美麗的基因與高貴的氣質傳了下來。
臨近傍晚時,我們往山上走,到位於嘎仁依村最高處的三號觀景台看日落。離觀景平台不足百米,見左手路邊的樹杈上掛了個小木牌,上面用毛筆寫着:“班莫的家”。一路上沒有看到過招牌,願意掛這樣的牌子,大概是歡迎到訪吧。
這家樓前,西邊的新樓與北邊的舊樓形成了一個直角。前面有水池,有花架,有小木橋——通往兩樓相接處的入口。一個看樣子三十多歲女子過來,她是從重慶來的遊客。她説這家主人特別好,他們幾個朋友每年都要過來住一陣子。她要上樓去叫人,讓我們稍等。她説,二樓客房的房間都開着,可以自己先過去參觀。我推開了兩個房間的門,門上刻着藏族吉祥八寶的圖案,房間很大,牀頭靠窗的位置設有榻榻米式的茶室。牆上掛着山寨風光的水彩畫和油畫。陽台上綠葉扶疏,不鏽鋼玻璃作圍護。我們下樓的時候,隨着一陣咚咚咚的腳步聲,從樓梯上過來一個高挑漂亮的女孩,十八九歲的樣子,麥色的皮膚,挺直的鼻樑,大眼睛。露頂的遮陽帽,草綠色圓領短袖的T恤,黑褲子,右手腕上套着細圓的銀鐲。上下都透出一種簡單隨意的美。
女孩叫澤芝拉姆,是這家的女兒。我問她名字的意思。她説,“拉姆”是藏族女性常用的名字,仙女的意思。我們這裏農曆初十出生的女孩叫“澤芝”,沒有什麼特別的含義。我説,漢語裏“澤芝”是荷花的別稱,與“拉姆”合在一起,就是荷花仙子。她靦腆地笑了笑。我問,你平時就穿這樣休閒的衣服嗎?澤芝嗯了一聲説,老年人很講究,在家在外都穿民族服裝。媽媽這一代,出門穿民族服裝,在家穿便裝。而年輕人則都很隨意。她自己有三套不同季節的服裝。參加大的活動跳鍋莊時,會穿上一件三片的百褶裙。
班莫家的陽光房
澤芝帶我們上了二樓樓頂。頂上有一個很大的觀景平台,還建了幾間星空房。樓板上堆放着一些玻璃和木料,她爸爸正在安裝窗玻璃。澤芝説,他們家所在的位置高,又在南北中間線上,每年都有一些攝影師和美院的師生住在她家。星空房是為喜歡攝影的客人準備的,方便拍星空和星軌。澤芝家的位置確實絕佳,站在觀景台上,右前方的天際線上,金字塔形的峯頂是著名的墨爾多神山;右下方高地上一座建築閃着金光,那是古老的薩拉科寺;正下方為寨子的中心,可以看到中路一處最古老的建築:藏樓與碉樓合體,據説藏樓有三百年,碉樓已有七百年了,旁邊緊挨着一幢本地最豪華的四層樓房……澤芝家在新樓和舊樓銜接處的二樓頂上建了陽光房,外沿圍着半人多高的鋼化玻璃,澤芝站在那裏,她的右前方正是墨爾多神山,下方是大片藏樓環拱的薩拉科寺。我舉起相機抓拍,但被澤芝發現了,她快速躲開。我趕忙解釋説,你站在墨爾多神山和寨子的前面,畫面很美,很想拍一張照片。她很快釋然,走回原處,雙手扶着玻璃的上沿,側身對着我的相機,面帶着微笑。我很感動,快速地摁了兩次快門。
男主人停下手中的活計,跟我們聊了起來。他介紹他的樓房,他的家庭。2004年,他家在老房子廚房的位置上建造了這幢三層的新樓。裝修得很慢,每年有一點錢,就裝修一點,到2020年國慶節前就可以全面完工了。他説自己是入贅的。按照當地的習俗,一家的長男和長女都是要在自己的家裏結婚的。他的妻子班莫是獨生女,而他是弟兄三個中的老小,所以就理所當然地過來了。他的家庭旅館以女主人的名字命名,他説,“班莫”是藏文經書裏面經常出現的一個吉祥的詞。早就聽説,丹巴美人谷的女人在家庭裏的地位很高,看來此地依舊延續着東女國的遺風。這一家有兩個孩子,澤芝和她的雙胞胎弟弟2020年都考上了大學,暑期過後,女孩就要去省城的民族學院讀書了。
到樓下,見到了女主人班莫。她很爽朗,有説有笑地帶我們參觀了老樓中她自己家的生活區。還特地領我們去看老樓東頭新建的一間房子,房子中間置一火塘。中路藏寨的鍋莊很有名。現在的鍋莊已經演化成廣場舞,而早期的鍋莊大約就是圍着三塊石頭頂一口鍋的火塘跳吧。許多年前的一個冬夜,我在梅里雪山深處的康巴藏家,男主人領頭,彈着弦子,與五六個鄰居和客人圍着火塘跳鍋莊。那一次,鍋莊給我留下了美好的印象。
太陽已落山,天光轉暗,幾家藏樓上升起了嫋嫋的藍煙。告別時,我跟班莫説,很遺憾,這次沒住上你們家的旅館。班莫説,歡迎下次再來。我説,嗯,下次來,我會選擇在春天或秋天。澤芝説,我們這裏春天有梨花,秋天有紅葉,可美了。説着,她給我看微信朋友圈裏梨花的照片。有兩張是全景的:一片片雪白的梨花像是跌落的白雲,新綠陪襯,桃紅點綴,早春的嘉絨河谷一派欣欣向榮。有幾張是澤芝在梨花前拍的:她穿着繡花的黑裙,揹着竹簍賞花,戴着頭帕,粉紅的頭線與石榴紅的衫子相呼應,帕子左前的邊上,垂吊着粉紅和嫩黃雙色的綵線須束——這是少女的一個標誌。
梨花前的澤芝拉姆
回到住地後,我在網上找到一份2019年5月嘉絨藏族風情節選美大賽的名單,意外地發現了澤芝拉姆的名字。我在微信音頻通話中問澤芝,她説她參加了比賽,第一天得分很高,在百人中名列前十幾名。第二天太緊張,在表演上出了錯。我還得知,央視拍攝過她的成人禮。我找到了視頻,那是央視“地理中國”欄目播放的一個短片。又在網上找到分別拍攝於2012、2016年的澤芝的照片。早在2012年,攝影師就注意到這個美麗的少女了,那時她還是一個剛剛11歲的小學生。之前所見的梨花照片是2016年留下的。從這些照片和視頻中,我似乎看到了一個川西藏族女孩的成長。
2020年11月29日
作者:黃開發
編輯:謝 娟
責任編輯:舒 明
來源:文匯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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