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保藴是京江的名士,平素一直是官場中的上客,年老後,懶於在外宦遊,就回到故鄉。他蓋了三間小屋,閉門著述,不再和官府的人相往來。鄉里人都欽佩他的為人公正。
他有一個女兒,名叫淑貞,字麗娟。年少時就聰明伶俐,長大了越發清秀美麗。麗娟剛到成年,寫作詩詞居然很出色,學校中的年少子弟都自愧不如,遠近向她求婚的人絡繹不絕,可是姑娘的父親很難中意。
過了一年,姑娘的父親死了,姑娘與寡母居住在一好、深居閨門,絕不外出,時值清明,女兒陪着母親給父親上墳。剛登河岸,就看見一個公子在船的旁邊徘徊,像是在等待什麼。
公子儀表秀美出眾,翩翩如玉樹臨風。麗娟白衣素妝,神采越發豔麗。公子為麗娟的容貌而吃驚,麗娟也覺得公子真是儀表不凡。四隻眼睛互相注視,顧盼之間,油然生情。
姑娘回頭深情地看了一眼,就低着頭隨母親走了,而臉蛋兒上泛起的紅潮,就像朝霞一樣富有光彩,這更增加了她的嫵媚。
公子的家墳距離麗娟父親的墳沒有幾步遠,設祭焚燒香紙,也都同時進行。祭奠完畢,姑娘回去,公子也登上了船。兩隻船一前一後離開河岸,二人從船窗中不時互相窺視。走到河流分道的地方,兩艘船才分開。
公子祖籍毗陵,遷來京江不久,公子姓呂,字伯輝,書讀得很好,出身世代名門,這一天看見麗娟,神魂就不由得被她奪去了。公子讓船伕私下去打聽才知道姑娘家的詳細情況。
回家之後,他獨自一人坐在空屋子裏,有些想入非非。挑燈翻閲書卷,時刻已是三更,身子十分睏倦,便伏在桌几上睡着了,只聽到檐瓦上響起淅瀝的聲音,過了一段時間,燈盞更亮了,窗外面雨聲更大。
公子心中舊恨新愁,攪得心裏猶如搗蒜二般,嘣嘣直跳。忽然間聽到有彈指的聲響,一問,回答説:“我就是白天您所見到的人。”
正在驚愕之間,門沒開而人已經到了,白色的衣袖飄飄,體態翩翩,看那面容,與白天所遇到的美人絕不相同。於是就問:“您究竟是什麼人,請明白告訴我,”
女子説:“我是絕幻仙子,蔣家姑娘前生同我一塊侍奉西王母的香案,蟠桃宴開時,您隨着董雙成來慶賀,手捧葡萄美酒進獻給南極老人,見您飲了那杯中剩餘的酒滴,蔣家姑娘不由自主地笑了一笑,就因此被攆出瑤池,您也被貶到大間。事隔二十年就不記得了嗎?蔣家女兒與您還有前緣,我特地告訴給氤氲使者,來到這裏撮合你們的好事。蔣家女兒自從看見您後,想到以前的事,就幽怨填胸。她寄給您一封信,來訴説從前的姻緣。”
女子從衣袖中拿出信來給呂伯輝看了説:“這就是她的字,您認識不?”
仔細看去,原來是用粉色寫在芭蕉葉子上的,隨讀隨滅,僅僅記得幾句話:“自從貶到紅塵,到現在已經有十五年了,難以忘懷前因,志願終不能順遂。到處尋訪您的蹤跡,如今才得以不期而遇。我耐着心性等待您,可您卻不來,怎麼這樣負心呢?”
“請急速派來媒人,也好成就婚姻。假若明年春天人還不來,那麼桃花梨花衰敗的時刻,就是埋葬我的日子了。生為情人,死作情鬼,天涯海角,此心不滅。幽明道隔,人天路遙,從此辭別,永遠不能再見面,這將是怎樣的遺恨!請千萬留意!”呂伯輝讀着這封信,不禁哽咽地哭出聲來。
驟然醒來,淚痕已經濕透了書角,還彷彿覺得人影亭亭,就像在窗外似的。呂伯輝懷疑這一定是那姑娘因思念而魂魄離體,那姑娘一定是生病了。
第二天,他買通賣花的老太太前往蔣家看她,但蔣麗娟糧沒有生病。老太太就説:“昨天出外遊玩快樂嗎?”又説:隔鄰就是呂家的墓地,呂家移居到這裏兩代了,擁有錢財鉅萬。呂秀才文名超羣,考試必定高中頭名,他選擇配偶甚為嚴苛,以至現在還沒有成家。”
蔣麗娟的母親聽了心裏一動,説:“昨天看見這個人、風度翩翩,像個貴公子,只是還不知道他的才學怎樣。今天聽老媽媽説的話,他原來還是文壇的能手。人家要是不惜俯就,那我家阿娟好像還能夠配上。麻煩老媽媽去探--下他的意思,事要能成,就請媽媽您做個媒人。”
老太太欣然應允,答應包辦這件事。回去向呂秀才説明了事情的始末,呂伯輝特別高興,立刻請媒人替他説定,選擇好日子舉行婚禮。
新婚夜裏,女子情態多嬌,更覺得豔麗非凡。枕邊談起心裏話,呂伯輝小聲對新娘子敍説以前的夢境,新娘子卻很茫然,就説:“一切夢境,都是從心裏生出來的。那個夢中人就是您心中的人。只是替我們二人撮合的恩德,也不可忘啊。”
就立了絕幻仙子的木牌,在神龕上供奉着,每年按時祭拜。
呂伯輝將要去參加秋試,想讓妻子一同去金陵,遊覽古都名勝,妻子跟隨去了。臨時在莫愁湖畔租了一處房子住下,室內佈置得雅緻寬敞,花石靜媚,竹木蕭疏,環境十分優美。呂伯輝與妻子外出遊覽,有時坐轎,有時乘船,臨水登山,探幽覽勝,幾乎是連日地尋歡作樂。
一天,偶爾去妙相庵暫歇吃茶。那裏遊覽的女子雖如雲之多,但極少有衣着長相特別突出的。呂伯輝遠遠看見一個女子,手拿白色羽毛扇,沿着欄杆走着,舉止娉婷,好似曾經見過。
凝思了好一會兒,隱隱約約覺得,她就是夢中所見到的絕幻仙子——因為當她交給他信的時候,手腕上戴着紅玉石的鐲子驚歎這奇異的東西,如今那玉鐲仍然在手腕上戴着。
他就俯耳對蔣麗娟説:“這就是往日我夢見的絕幻仙子。您試着迎着與她説話,探探她的根底。”
那女子漸漸走近了,也進到屋子裏,蔣麗娟就站起身來與她打招呼,非常殷勤熱情,接着又把西瓜送過去,説:“天氣太熱,權當用它解解暑熱。”
互相詢問了姓名,才知道她是金陵大户人家的女子,姓方,字惠仙,尚未出嫁。熟悉經史,詩詞也很精通。雙方都似相見恨晚。女子就邀請蔣麗娟明天到她家。蔣麗娟想要看一看奇異的情景,竟説去就去了。
談話間,對她敍述了神仙謫降人間的那些事,想要感動她的心意。方姑娘的對答,全都不同於原來夢中的意思。蔣麗娟認為,容貌偶爾相似,未必就是夢中傳遞書信的人,於是起身要走。
方姑娘説道:“姐姐喜歡談論因果輪迴,愛説神仙的事,也善於扶乩嗎?我雖然不才,卻也得到秘授。如果想要問下今年郎君考試的成功與否,當能預先知道。只是須要尋找一間清靜的屋子。晚間妹妹定到寓齋拜訪。”
到時候,方姑娘果然來了。看麗娟東邊一間小屋很幽靜,就把帶來的乩盤擺在那裏,又讓人多買檀香,在鴨爐中點着。方蕙仙手拿素綢,焚了符“篆”了一會兒。
乩盤不扶自動,寫了一首絕句:
又接着寫道:
呂伯輝也在旁邊,看着這些字,心裏非常喜歡,眼睛注視着方姑娘,方姑娘羞得兩頰泛起紅暈。
蔣麗娟這時正幫助方姑娘乩盤,筆走如飛,不由人支配。她看見這幾行字,嫣然微笑,低聲説:“從此我們姊妹是一家人了。”方姑娘沉默着沒説話,急忙命焚燒雲鶴送仙符,撤去香案,匆忙登上轎子告別。
方姑娘走後,呂伯輝對蔣麗娟説:“怎麼樣?我原來懷疑她是絕幻仙子,卻不知道原來是瑤池的同命花。”
這年秋天榜發出來,呂伯輝列為第一名解元。贈給方姑娘很厚的禮物,方姑娘卻不接受。
方蕙仙的父親以孝廉選拔做了知縣,賊寇作亂時殉節而死,母親還在堂,舅舅在京城官為御史。呂伯輝已經有了妻子,方姑娘當然不能做偏房,因此有點懷疑乩上的話是不可靠的。
呂伯輝從金陵回船渡江,忽然遇上大風,船翻了,他和蔣麗娟全都落入水,呂伯輝被救上來,而蔣麗娟的屍體不知漂往何處,正像流水桃花,杳然沒有蹤跡。
呂伯輝痛哭跺腳,幾乎不想活命,懸重賞在江邊,招募能找到妻子屍首的人。回家向親戚朋友遍發訃告,就想披髮進到山中,永遠辭別人世,親戚好友多方勸慰,他全然不聽。
一天夜裏,朦朧中絕幻仙子降到屋子裏,風采與以前相同,只是更增加了一份嫵媚,對呂伯輝説:“您的夫人並沒死。您若是不去京華,那麼這一輩子就沒有相見的機會了。”呂伯輝正想開口詢問,只覺靈風颯颯,如夢初醒。
呂伯輝認為神仙的話必然靈驗,於是就整裝進了京城。會試時名列前茅,殿試又以二甲第一名進了翰林院。
會試的房官就是方蕙仙的舅舅,很欣賞呂伯輝的文章,知道他新近喪偶,就替方家姑娘作媒,又説:“我的外甥女才貌工言,四德俱備,若以容貌論,實在可以做羣芳的領袖。”
但他卻不知道呂伯輝早已認識蕙仙。呂伯輝雖然不想答應,但因與戰語相合,不敢違背,就答應了。
原來以為方蕙仙在京江,打算就回到南方,可是方蕙仙已經在去年冬天跟着母親看望舅舅,就留在京師,因此,就在舅家舉行了婚禮。舊時的相識重新相逢,神仙的緣分再次相合,夫妻感情之深厚,可想而知。
一天,呂伯輝到宣武門外拜客,路過一個大官的宅邸,看見了一輛車子,飛馳而來,就像是從遠方來的。突然間看到車中的女子不是別人,正是麗娟。呂伯輝趕到車旁相見,拉着手哭起來。
大宅院一位老人出來,白髮虯髯,相貌清古,給呂伯輝作揖説:“您是新任太史嗎?您的夫人尋找您好久了。”
老人請他進去。伯輝細問之後,才知道蔣麗娟開始被漁船所救,因為她美貌,漁人把她當奇貨藏起來,不肯送她回家,欺騙她到了揚州,賣給了一個大肚子商人,準備來船迎接。蔣麗娟知情了真相,躍身投水,半夜,順流碰到官船。
當時老人芷在進京途中,聽到聲音出來一着,月光正明,看見有個東西在水中浮沉,讓船伕把它撈起來,原來是一個弱女子。用各種方法灌救,才甦醒了。就攜帶蔣麗娟北上,但因她身體有病,暫時留在別墅,到這時才把她載到這裏,讓他們夫婦重聚。
從此,呂伯輝竟然不費吹灰之力,就擁有了兩個漂亮的美人。
參考資料《後聊齋志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