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命中總會遇到一座屬於自己的山
東夷昊
斟酌文章題目時,覺得“在生命中總會遇到一座屬於自己的山”這句話並不妥貼。因為地理意義上的人,譬如那些生活在戈壁沙漠地區的人、海岸灘塗湖泊地帶的人、平原森林沼澤雪野之中的人,有的恐怕一輩子都見不到一座山。山於他們而言,只是一種遙遠的傳説。那些在大地之上隆起的石頭或者土地是難以想象的,距離歲月靜好塵世安穩有着不可思議的距離,更不論山外有山、羣山連綿、萬山聳翠、孤峯獨出的奇觀。活在當下是務實的生活態度,但這種務實會使我們失去覺察世上有山的事實。
“在生命中總會遇到一座屬於自己的山”這句話説得是多麼絕對啊,即便是生活在山區的人、遊走在高原之上的人,又怎麼會知道哪座山是自己的命中註定呢?又怎麼會知道那些堅硬的石頭和乾燥的泥土會有着怎樣温暖的慰藉呢?又怎麼會知道我們有多少或然的詞語可以堅決如我的判斷呢?
這會是怎樣的一座山呢?在你生命河流中阻止前行腳步的山還是予你勵志攀登的山?是寬容接納你的山還是冷麪拒絕你的山?同樣的一座山,如果你領受到的是感悟而不是絕望,那麼,這才是你註定遇到的那座山吧?它使你的生命有了起伏因而顯現出黃金般的旋律,它使你的性情有了訓練因而浮突出青銅般的質地,直到無量淬火終至繞指之柔。於是你在這樣的山前停下激流勇進的腳步,開始變得沉潛温馴,開始感受到生命的滯重以及沉澱之後的明澄。
是的,在生命中總會遇到一座屬於自己的山,不是他人的山。它既可以是實體的形象出現在你面前,也可以是抽象的橫貫在心路當中。當遇到那座屬於自己的山,每個人應對的方式不盡相同。有人可能陷入迷惘,有人可能奮起抵抗,有人可能就此折返,有人可能生機盡喪。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不同的選擇,就有了不同的悲喜人生。
在我四十歲的時候,我遇到了那座屬於自己的山。它巍峨高聳,我慕名而往。那座叫做馬鬐的山雖然不足七百米,但奇峯秀出,慨然有獨當魯南之勢,背後羣山拱衞,面對天湖水泊。那曾經是一座屬於楊妙真的山,一個亂世的女子嘯聚叢林,引領紅襖軍萬餘眾隱身草莽、控遏淮北。她的人生畫卷在馬鬐山上蓬勃展開,比武招親、伉儷情深、割據山東、窺伺江南,野心從山巔金盆中傾瀉而下,直到碰觸到蒙古戰馬的鐵蹄。
在我四十歲遇到馬鬐山的時候,它早已收斂了火氣,將凌厲的鋒稜淹沒進鬱鬱葱葱的林草之下。晴天的時候,白雲悠閒地駐留在金盆之上孤芳自賞;陰天的時候,水汽聚集成一頂碩大的笠帽罩在山巔周旋;不陰不晴的天氣,雲或者水汽隨風搖擺,一會兒在山陽徘徊,一會兒到山陰踟躇。日出日落的霞光映襯出它昔日的輝煌,風入風沒的松音昭示了它歸隱的逍遙。無形的時間對這龐然大物的雕刻是細緻的,幾百年才會偶爾動一動它的骨骼相貌。這一點也不像對人生命的嚴苛,只給百年不到的四季輪迴。
在我四十歲遇到馬鬐山的時候,雖然沒有空洞的浩嘆,但仍有着不切實際的幻想。對於一座註定在你生命中出現的山來説,我們之間可供交流的語言也僅僅是聽那松濤嗚咽河水湯湯鳥鳴啾啾。思想在山中是沒有迴響的,而正是這種無情的冷漠才能激發人對自己渺小的認識,從而作為一個自然人悄然自省。我在距離馬鬐山十公里左右的地方安下身來,生活了接近四年。這四年卻實際是相當於在山中的修煉,閒暇時每每駐足窗前,從麗日陽光或者風雨淋漓或者霧霾重重中觀望它孤獨峭拔的背影,這些時光在我記憶裏固定下來,成為當時當下的見證,以至於現在的當下時刻,在我小憩的片刻會心生窗前的感受,似乎面臨一道穿越之門。而我當時以為自己的後半生就是日日與青山相對,而且也做好了此種準備。
馬鬐山從來沒有以任何方式告訴過我什麼、暗示過我什麼,它只是蹲踞在聚攏了整個小高原的河流和雲氣當中和歲月廝磨。這我們也可以理解,因為作為一座山它也沒有腳不可能雲遊四海,只能和空間凝固成一個整體任由時間橫行。不過人打發時間的方式要比山有趣得多。在我遇到它的第二年,我開始一邊端詳着它一邊寫關於它的文字,而且日漸積累成了一部書稿送去出版。如果馬鬐山知道,一定會在當時的夢中告訴我,不要把它寫成小家碧玉,因為它是一座武山、是百山之王,雖然一百座山被人類削平了五十座,但畢竟也是闊過的。也一定會暗示我,曾經有多少文人墨客描寫過它的雄壯巍峨而且文辭華麗錦繡無比,所以我的一切工作可能是徒勞無功。我做過這樣的夢嗎?沒有。這樣的一座山是不會在乎人的讚美或者詆譭的,因為它最知道永恆的意義。
在我遇到它的第三年,我臨窗將四書五經通讀了一遍。《詩經》裏的多姿多態的花鳥蟲魚和繁盛的雲水草木,尤為讓人思緒悠遠。古詩意境之美與遠山契合起來,於是漸漸明白“相看兩不厭”的趣味。日復一日,晝夜更迭,春秋輪替,光陰倏忽。由驚歎而欣賞,由欣賞而相融,由相融而兩忘,我的心中就裝滿了一座山的秘密了。那是根植於大地的一種大喜悦,這種喜悦抵消了人與山衝突的痛苦。是的,在你遇到生命中屬於自己的那座山時,除了迷惘和對抗還有第三種方式,那就是與其和諧相融,把自己變成一座山。
在我遇到它的第四年,我因故離職回到嵐山。遇見的突然,離開的偶然,而無論遇見還是離開都有着人間世事的牽扯,這就是我與一座山的緣分,來去之間似乎有一種必然存在。如今離開馬鬐山已近兩年,但那種喜悦從未有片刻偏離,它一直在那裏和我內心呼應,宛如潮汐。今年五一假期,我本沒有去探訪它的念頭,可是看着網絡上各地旅遊景點洶湧的人羣,心裏蠢蠢欲動卻又怕湊熱鬧。五月二日早起見陽光明媚,不由得心動。於是喚起家人約上朋友,兩家人合坐一輛越野,沿着舊日熟識的上班路線,一小時後奔到山下。
風物如昨,人事已非。潯河依舊婉轉在羣山之中,羣山依舊映照在潯河之上,山莊裏的故人仍舊親切地和我打着招呼,但我知道,五年前第一次來到的那個人已經不是如今的這個人了。與山暌違已久,總是往事千端。來時路,綠楊陰裏枝葉在陽光中的喧譁似曾相識;風乎高閣,無限江山歷歷在目。馬鬐山依舊不嗔不怒不喜不悲化力無邊,雲朵依舊徘徊踟躇流連忘返。
遊山已倦,回到舊時定點的小酒館。涼拌山菜、乾煸河蝦、滷味拼盤、香椿雞蛋四個家常菜和一盆燉了個多鐘頭的笨雞湯甫上桌,過去的味道就又充斥在唇齒之間了。我喝了一瓶啤酒和二兩白酒,微醺之際並沒有對年華流逝的惋惜,只是感到重回舊地心中的踏實和安然。五年間作為一個社會人在山下的恩怨糾葛都隨潯河水逆流入海,徒留臉上的皺紋和人間世上之經驗。而在這無言的天地之間,我只謀一醉,就當是對這座大山的致謝。
我對四座的人説,我對山間的風景説。這五年間我最大的收穫是又有了一個女兒,我給女兒起的名字裏有一個“騏”字,也正是“馬鬐”的諧音。所以我當感謝這座大山,而小女兒一出生就擁有了一座屬於自己的山,這是多麼了不起的一件事情,這是任何金錢也換不來的財富。今天我讓剛過兩歲生日的小女兒和自己的山相見,就是想讓她心中有一個無形的依靠,這人世間的波瀾,在她的山面前算什麼呢?這樣她自然會蔑視所有的艱辛和困難而有着直麪人生的大勇。因為這座山上有一個楊妙真用天下無敵的梨花槍挑戰過亂世的命運;因為這座山兀自成長不悲慼於孤獨和疏遠;因為我來過,曾和它無言面對惺惺相惜不知今夕何年。
酒足飯飽之際,起身。望向酒家後窗,才發現後院那棵亭亭如蓋的齁梨子樹不見了,代之的是一間彩鋼瓦搭起來的簡易拱棚。我問店主,樹是否被外鄉人收購了?店主答曰,被伐了。然後我們異口同聲説了句“可惜了”。據我所知,那棵樹結的齁梨子是山中最大最甜的,而且這種樹即便在山中也是越來越稀罕的了。小村的人只是習慣於和它的熟悉便不當好東西待,殊不知那才是真正的寶貝,就像人們習慣於雕琢成富貴花樣的玉,卻把內藴豐富的璞當成磨腳石。但也許我們的惋惜是自作多情,一棵樹即便找到心愛它的買主,也不一定是自己想要的命運。它也許只想和莊子理想中人一樣,在無知無識當中終其天年吧?
在生命中總會遇到一座屬於自己的山。它蒼茫而又具體,體型巨大而又情節細緻,它不必太有名也不必太險峻。無論你走到哪裏都可以回頭去找它,無論是在現實中還是在心裏。它是你的朋友,它也是你的本身。人生中遇到這樣的一座山,是多麼的幸運。
作者簡介:董玉軍,筆名東夷昊,山東日照人。山東省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法學會會員。出版有《漫卷西遊》《會於蘭亭》《中樓的風景》等散文集三種。曾獲青未了散文獎、日照文藝獎等。
壹點號東夷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