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 | 《西方旅遊史(16-21世紀)》:500年間,旅行如何塑造現代社會?

《西方旅遊史(16-21世紀)》從15世紀哥倫布發現美洲新大陸着筆,追溯旅遊這一活動產生的源頭,視野廣闊,脈絡清晰地梳理了16至21世紀500多年間西方旅遊活動隨社會變革、習俗演進的發展過程,以及不同歷史時期的旅遊活動特點。該書圍繞不同時期引領旅遊風潮的人羣對旅遊的影響展開,從英國貴族到法國大文豪,從蒙田、盧梭、大仲馬,到巴爾扎克、福樓拜、歌德,如何以自己的旅行經歷或記錄方式,開創了新的旅行方式和文學形式,擴大和豐富了旅行的體驗,塑造了一個時期的旅遊形態和生活方式,影響着後人的審美選擇和生活趣味。它不僅是一部旅遊史,也涵蓋社會、經濟、政治、文學、文化、地理、心理、養生甚至醫學發展的歷史。比如從最古老的治病方式到廣受歡迎的社交方式,泡温泉的功能變化,背後是醫學觀念和養生理唸的變化;從不穿衣服泡温泉到穿衣服泡温泉,背後是宗教改革運動的影響。

作者馬克·布瓦耶創立了法國第一個旅遊系,出版了《旅遊的發明》等15部旅遊專著。曾獲法蘭西學院基佐獎,獲法國政府頒發的榮譽軍團勳章和文學藝術騎士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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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旅遊史(16—21世紀)》

[法]馬克·布瓦耶 著

金龍格 秦瓊芳 黎潛 向東曉 姚琳 周金 譯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出版

>>內文選讀:

到水裏去”“泡澡”:温泉療養地的發明

一、 作為“Spa”(水療)出現的温泉

一個令民俗歷史學家和人類學家都十分感興趣的社會現象——“到水裏去”和“泡澡”——這兩類活動誕生的具體年份我們無法確定,它們早已和古羅馬帝國的城市文明融為一體,而古羅馬帝國城市文明的發展又使得其礦泉療養所、温泉浴室和古羅馬式的公共浴室成倍增加。自18世紀以來建立的幾乎所有的温泉療養所,我們都可以從它們的名字或遺址中發現古羅馬的痕跡。這種年深日久的老資歷“讓礦泉水充滿威望”:人們從何時開始頻繁下水早已無法考證,其源頭已經消逝在“矇昧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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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世紀意大利波佐利的一個温泉浴場(意大利詩人彼得羅·達·埃博利的作品法語手抄本中的插畫。藏於法國國家圖書館,B.N.fr.1313,fol.7)

這些温泉如今的盛名首先建立在這種“年深日久”之上,當今學究式的文章聲稱“在所有的治療行為中,礦物温泉治療是最古老且最普遍的”。在地中海沿岸區域和歐洲周邊區域的確是這麼回事,因為在別處,温泉治療沒有這麼高的普及率。自遠古時代以來,這片廣闊區域的居民出於個人衞生的考慮,出於對社交的需求(穆斯林的蒸汽浴室便扮演了這種角色),又或者出於娛樂、文化交流的需要(如羅馬式温泉),會時不時給自己開一些飲劑或者“泥巴浴”或者“蒸汽浴”之類的方子,來減輕身體的病痛(或者所飼養的動物的傷痛)。這種現象的發生是沒有醫療方面的介入的:沒有醫生開的處方,也沒有19世紀人們所説的那種“水務局”的監督管理。温泉水的價值不是建立在化驗分析的基礎上;泡温泉的人們自己決定什麼時候去泡,怎麼泡,怎麼飲用。

醫學論説也承認這一觀點:説到水療,造訪的頻率高才有療效。而與之相關的科學論證姍姍來遲,很長時間一直都顯得很笨拙;在過去,醫生們為了指導温泉療養者和傳授浴療學知識所做的努力往往是白費功夫;醫生們紛紛哀嘆泡温泉完全是趕時髦,像艾克斯的奧迪奈醫生在1840年所寫的那樣,泡温泉的人就是去那裏“吹牛”的。顯而易見!這正是理查德·納什18世紀在英國巴斯發明社交性温泉療養站的起因;而其他的温泉,先是英國的温泉,然後是歐洲大陸的温泉,很快都發生了變革,從18世紀中期到19世紀末,它們先後都有了一個新名字:Spa。這個名稱來源於英國人開發的Spa(斯帕),很快就成了典型的温泉度假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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匈牙利首都布達佩斯是豪華温泉浴場密度最高的城市,許多温泉浴場就建在酒店內

温泉度假村建立起來之後才獲得醫學認可,與其説這種醫學認可是原因倒不如説它是結果。醫生們蒐集論文,熱衷於強迫人們接受一些跟到處都適用的“浴療”和“礦泉水”不一樣的説法,因為浴療實際上涉及所有的水,不管是熱的還是涼的、純淨的還是富含礦物質的,這些水都有着“能夠治病”的美譽。在法國,法國大革命爆發前,法蘭西國家醫學院想使這種大眾喜愛的活動合理化。它在整個19世紀開展了一項持續性的監管工作:那些造訪頻率最高的温泉由領薪資的“醫療監管員”負責監管,他們需要提交温泉年度報告並上報觀察到的臨牀病例;但是,這些“醫療監管員”沒能獲得同行醫生和温泉療養者的認可,後者都要求得到“泡水的自由”。

二、大眾醫學與名不見經傳的温泉

如今,大多數的温泉療養地都喜歡把“温泉的歷史”追溯到很久以前;當地的學者都在竭盡全力做這件事,但他們也沒有太多可以説的,那是因為在這些沒什麼名氣的温泉附近,根本沒發生過什麼大事。這些温泉總會有缺陷,總有衰落的時候,由於缺乏維護,那些沒有獲得引流的水源就逐漸乾涸或者匯流了;又或者發生了坍塌。從羅馬時代到中世紀,那些缺乏管理的温泉大都難逃厄運。然而仍然有幾個幸運兒:亞琛、薩瓦地區艾克斯的温泉。從11、12世紀起,擁有至高無上權力的天主教會非常同情窮苦的人們,想方設法緩解窮人所遭受的苦難,所以,教會給予了窮人自由進入浴場洗浴的權利,同時把那些最窮困的人安置在臨時濟貧院裏。在19世紀,法蘭西醫學科學院和管理温泉的“醫療觀察員”居高臨下地打着衞生保健學説的幌子,曾經試圖給予窮人免費進入温泉洗浴的特權,然而,這有悖於資本主義發展邏輯。

從中世紀到近代,大部分温泉的泉水管理一直非常粗陋:既沒有引水措施,也沒有受保護的礦泉水飲水處,更沒有專門用來洗浴的場地。浴療都是在簡陋的水池裏進行,病人都混雜着泡在水裏。他們像古時候一樣赤身裸體。直到15世紀,掌控温泉的羅馬天主教會都不建議着裝入浴。教會試圖阻止男女混浴,將温泉專門留出幾天時間給女性,這個方法或多或少取得了一些成效;另外一些像艾克斯一樣熱門的温泉鎮早就設立了“女性專用浴池”。從15世紀起,“温泉世俗化”的趨勢逐步顯現,醫院和修道院的區別也變得越來越明顯。緊隨中世紀純潔的裸浴而來的,是歡樂放縱的“男女混浴”,特別是在德國巴登地區。

與此同時,泡温泉是否需要穿衣服遮羞的問題也開始引人關注。這個巧合並非偶然,這種穿衣服泡温泉的做法源於15世紀的意大利,且隨着宗教改革運動的興起而逐漸佔據了上風。對此,作家蒙田覺得很可惜,他曾在普隆比耶爾萊班寫道:“我發現這裏有一種奇怪的正兒八經。”此外,他還詳述了“那些規定女士着衫、男士着小馬褲泡温泉的條款”。從中世紀到古典主義時期,前往温泉的路途充滿艱難險阻。除一些都市地區的温泉(譬如亞琛、普羅旺斯地區艾克斯)以及城市周圍的温泉(譬如昂吉安之外,那些隱沒在大山或者深藏在山谷中的温泉,都沒有道路能夠通達。為了抵達阿爾卑斯山脈的那些温泉——無論這些温泉是瑞士的、意大利的還是法國的,以及科西嘉島(包括奧萊薩)、奧弗涅大區的温泉區,路途都十分艱辛。18世紀的最後三十多年裏,人們的精神狀態發生了改變:負責的人不再無動於衷,比如,科西嘉地方三級會議和朗格多克大區地方三級會議都想打通温泉水周邊的道路。

不管是在接待還是住宿方面,為温泉療養者預備的東西少得可憐,甚至什麼都沒有。連“高端人士”也不得不忍受着那種和當地人擠在一起的、魚龍混雜的泡法,跟當地人一樣忍受那種不舒服。一些罹患同樣病痛的貴族來到暴露在惡劣天氣下的温泉,有人記錄説他們並沒有“受到理所應當的接待”。18世紀末期,在當時總督們的報告、《百科全書》、各種小冊子中,以及19世紀初各省省長們的報告中,都能找到對於温泉疏於管理的抱怨,抱怨連引水都沒有或者方法很粗陋。人們隨心所欲地汲取温泉,在沒有保護措施的情況下,水源很容易就被污染了;而温泉的主人,無論是誰,對此都毫無作為;人們通常甚至不知道温泉的主人姓甚名誰。大多數情況下,那些去泡温泉的人都覺得在温泉周邊的住宿一點都不舒服,一些人露營或者直接在附近的當地人家中借宿。不少農民在18世紀搖身一變,成了旅館老闆。

如果温泉位於修道院或者城堡附近,就會有明顯的優勢。為了喝到奧萊薩的泉水,或者讓人把泉水送到科爾泰,帕斯卡·帕歐里和當時還是中尉的拿破崙·波拿巴都曾在皮艾迪考斯的修道院留宿。在18世紀,這些城堡的主人們都不遺餘力地宣稱他們對於温泉的所有權,然而卻不願花點心思把他們的城堡變得更加舒適。依雲温泉旁有布洛奈城堡,艾克斯旁有塞瑟爾城堡,波旁王朝所有的皇親國戚們顯然都擁有更氣派的城堡。對温泉感興趣的都是當地人,有時也有些“大人物”,這些“大人物”往往只是聽人説起過温泉。人們毫無節制地喝着這些泉水,因為他們都在期盼着奇蹟。“這是萬能藥”,法布爾在瓦爾斯萊班這樣説道。塞維涅夫人在給她女兒的信中也這樣寫道:

我覺得瓦爾的泉水很神,對那些有損健康的病痛也有療效。如果不是我實地來體驗過這個温泉,我會覺得這個地方就是莫里哀那些醫生題材的喜劇中的場景。

到了近代,人們在提到一種水時常常説它“能夠創造奇蹟”,這樣就無須解釋它為什麼有療效。而且,又有誰能夠解釋為什麼有療效呢?醫生能嗎?在温泉療養地沒有醫生,也沒有温泉水的管理機構。在治療方面沒有任何定規,沒有規範,療程也是變化不定的。面對那些自相矛盾的建議,飲用温泉水的人或者泡温泉的人都是隨心所欲、各行其是。

三、“萬能”的温泉

法國擁有的温泉數量之多令人印象深刻,在法蘭西第一帝國時期有1500多個。根據法國藥劑歷史學家吉塔爾的記錄,19世紀末期(1882年有1102個),20世紀中期(1948年有1690個),所記載的温泉數量與第一帝國時期大致相同。的確,在此期間,某地所發現的温泉的數量大量增加。比起18世紀末期,單是瓦爾斯萊班這一地區温泉的數量就增加了四倍。理論上講,近兩個世紀以來,法國是世界上擁有温泉最多的國家……不過如今只有不到十分之一的温泉被批准開發。18世紀末和20世紀初,總督們、省長們都在自己所寫的報告中特別列舉了那些被過度忽視的温泉,並爭先恐後地反覆陳述“温泉沒什麼人光顧”“沒什麼人造訪”“只有當地人才知道”;在這些温泉,“只有農民來取水飲用,沒有見到有錢階層的人”。然而,在同一時期的同一類記述中,我們又能夠見到對這些“極其靈驗”的温泉水的如許讚美:“(温泉)非常乾淨衞生有奇效”,能夠治癒一切病痛。最早的統計數據顯示:每個温泉都註明能治療15到20種疾病;每個温泉都説自己是“最好的”,但沒有説明為什麼;有一些温泉強調自己“温度是最高的”,多菲內地區的拉莫特萊班温泉水温是60攝氏度。

根據記錄,位於所列疾病之首的是風濕病,這一點直到今天也沒有改變。到礦物質含量最高的温泉來療養的人當中,風濕病患者佔了一半,接下來依次是麻痹症、關節疾病、消化類疾病、痛風、哮喘病、淋巴結、所謂的抑鬱類疾病以及創傷和傷口。最後面的這類疾患在邊境省份地區的温泉療養站更常見。在比利牛斯山脈、阿爾卑斯山脈、汝拉山脈和孚日山脈的温泉療養站,療養者人口密度總是格外大。在舊制度時期,甚至是法蘭西第一帝國時期,相當大的一部分温泉造訪者都是軍人。軍隊的營房或軍醫院距離温泉都不太遠,可以安排這些士兵或老兵留宿,這些士兵都是疾病纏身:骨折、外傷、腫痛、關節疾病、痢疾等。我們可以列舉出很多這類性質的温泉,比如比利牛斯山脈的温泉、普羅旺斯和薩瓦省的温泉、從貝阿恩省到汝拉省的薩利和薩蘭温泉,再加上巴雷日温泉,阿梅利萊班、迪涅萊班與莫內蒂耶、隆勒索涅、波旁王室的温泉,普隆比耶爾萊班的温泉。這些士兵甚至會帶他們的馬來泡温泉,當然馬是要收費的。

這些温泉的療效可以説是萬能的,但除了軍人的造訪以外,差不多隻有當地居民使用這些温泉。18世紀,在科西嘉島所發現的二十來個温泉除了科西嘉人以外沒有人知道;即使是島上的奧萊薩温泉、皮艾迪考爾斯温泉或瓜尼奧温泉,也沒有“大陸上的法國佬”來飲用。

一些作者早就指出過這種温泉水有特效。人們吃驚地發現這些作者的直覺是正確的,當代温泉礦泉科學已經證實了這一點。自1685年起,虔敬的方濟各會修士貝爾納就把布里德萊班温泉推薦給那些“肥胖、濕氣重和患有惡疾的人”,他還把昂菲翁温泉推薦給“尿瀦留”患者。在法國執政府時期(1799—1804年),已經有人在説依泉小鎮的温泉對於皮膚病非常有效,儘管當時幾乎沒有人知道那個温泉。這些説法完全依據個人經驗,人們尚未將水的成分與其治療功效聯繫到一塊。唯一的例外是:水的温度。

四、從凡爾賽桶裝宮廷到特權階級的瓶裝礦泉水

在18世紀最後三十多年裏,在拉瓦錫及其研究發現的影響下,一切都發生了改變。他在1770年寫了《水的性質》一書。從此以後,人們開始信奉這條原則:不是所有的水都適於飲用,而且,即使是可飲用水,不同飲用水的價值也不相同。這一認定具有革命性。18世紀末期的有錢人就不願意再喝蓄水池裏的水和城裏的井水了,他們不信任送水工。於是,“水的征服”(語出古拜爾同名著作)的進程便開始了。我在這裏強調一種並行性:人們開始分析礦泉水,與此同時把礦泉水裝瓶然後拿去銷售。生產能讓人充滿活力或減輕痛苦的水的工業與商業公司兼任雙重角色,它們既有把水直接引入室內的大型技術設備,也有按水的療效建立起來的營銷網絡,水的療效被標註在瓶裝水的標籤上,標籤包含以下信息:水質成分分析、水的來源和公眾使用後的認可度。

做水質成分分析要花很多功夫,在1880年做過分析的温泉還不多。法蘭西第一帝國時期,各省省長都沒有表現出多大的熱情。這些被細緻分析、然後名聲大噪並越來越被人喜歡、最後被送到家中以供使用的水,會不會讓去温泉療養地進行疲憊而又昂貴的旅遊和駐留變得毫無用處呢?這樣的先例也不少了。1600年,亨利四世在里昂停留時,就曾去普格萊索温泉療養。17世紀末期,凡爾賽宮廷就已經成桶成桶地接收來自瓦爾斯萊班温泉的水了。18世紀時,在巴黎、里昂、馬賽和其他大城市,“特權老爺們”已經壟斷了瓶裝礦泉水的分配與售賣,瓶裝水價格被抬得很高:一升瓦爾斯萊班的温泉水售價四里弗,這相當於當時一個短工四天的薪水。王權同時也參與了對礦泉水的掌控。

1776年建立的法蘭西王家醫學協會的首要任務之一包括:鼓勵進行水質分析,強制規定售賣的水必須貼標籤,監控水的售賣,同時規定在温泉邊配備一個“王家醫生”。然而,由於法國大革命的影響,這些措施僅僅開了一個頭而已。在18世紀末19世紀初,歐洲的礦泉水市場初步形成了。斯帕小鎮的水大獲成功,這個名字成為温泉水的標誌;塞爾特斯温泉的氣泡水成了咖啡專用水。

在1789年,已經有多達三十多種礦泉水可供巴黎的有錢人選擇了,其中還有五種是外國的。當時的人們設想,也許在未來,只有窮人沒有辦法弄到水,也無法求醫,只能繼續去原地泡免費的或者收取少量費用的温泉,並且在那裏“做温泉治療”;法國温泉那些簡陋的配套設施只能繼續滿足那些相信民間醫術的信徒的需求。過去的人們去“水裏泡一下”的動機太複雜,我們也很難理解這種複雜性,而且它還受限於我們的想象力。運輸的瓶裝水喝起來和在水源地喝的水的味道當然不一樣,最簡單的實驗都可以證明這一點。自19世紀初,人們便開始質疑水質分析的意義。夏普塔既是化學家同時也是部長,他聲稱:“當我們做水質分析時,相當於在解剖一具屍體。”



  作者:[法]馬克·布瓦耶

  編輯:蔣楚婷

責任編輯:朱自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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