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豐二年(1079)的寒冬臘月,令蘇軾身陷囹圄的案子終於有了一個了斷,他的命算是保住了,但必須貶謫到黃州!在次年寒食節寫下了天下第三行書《寒食帖》(寒食節在清明節前一二日。)
《寒食帖》又 《黃州寒食詩帖》,紙本,25 行,共129字,是蘇軾行書的代表作。這是一首遣興的詩作,是蘇軾被貶黃州第三年的寒食節所發的 人生之嘆。詩寫得蒼涼多情,表達了蘇軾此時惆悵孤獨的心情。此詩的書法也正是在這種心情和境況下,有感 而出的。通篇書法起伏跌宕,光彩照人,氣勢奔放,而無荒率之筆。《黃州寒食詩帖》在書法史上影響很大, 被稱為“天下第三行書”,也是蘇軾書法作品中的上乘。正如黃庭堅在此詩後所跋:“此書兼顏魯公,楊少師, 李西台筆意,試使東坡復為之,未必及此。
這是蘇軾於神宗元豐五年貶到黃州所寫的詩稿。字跡看來顛倒隨意,大小不一,似乎粗拙而不經意;但是,精於書法的人都看得出,那欹側頓挫中有嫵媚宛轉,收放自如,化規矩於無形,是傳世蘇書中最好的一件。
詩中陰霾的意象如小屋、空庖、烏銜紙、 墳墓……渲染出一種沉鬱、悽愴的意境。表達出了作者時運不濟謫居黃州的灰暗煩悶的心境。從文中“空庖煮寒菜,破灶燒濕葦”,可以想見他窘迫的生活。這兩首詩放在蘇軾三千多首詩詞中,並非是其上乘之作。而當作者換用另一種藝術形式——書法表達出來的時候,那淋漓多姿、意藴豐厚的書法意象釀造出來的悲涼意境,遂使《黃州寒食詩帖》成為千古名作。
《黃州寒食詩帖》彰顯動勢,洋溢着起伏的情緒。詩寫得蒼涼惆悵,書法也正是在這種心情和境況下,有感而出的。通篇起伏跌宕,迅疾而穩健,痛快淋漓,一氣呵成。蘇軾將詩句心境情感的變化,寓於點畫線條的變化中,或正鋒,或側鋒,轉換多變,順手斷聯,渾然天成。其結字亦奇,或大或小,或疏或密,有輕有重,有寬有窄,參差錯落,恣肆奇崛,變化萬千。難怪黃庭堅為之折腰,嘆曰:“東坡此詩似李太白,猶恐太白有未到處。此書兼顏魯公、楊少師、李西台筆意,試使東坡復為之,未必及此。”(《黃州寒食詩跋》)董其昌也有跋語贊雲:“餘生平見東坡先生真跡不下三十餘卷,必以此為甲觀”。《黃州寒食詩帖》是蘇軾書法作品中的上乘,在書法史上影響很大,元朝鮮于樞把它稱為繼王羲之《蘭亭序》、顏真卿《祭侄稿》之後的“天下第三行書”。
“……空庖煮寒菜,破灶燒濕葦。那知是寒食,但感鳥銜紙。君門深九重,墳墓在萬里。”詩意苦澀,是遭大難後的心灰意冷,書法卻稚拙天真,猛一看,彷彿有點像初學書的孩子所為,一洗甜熟靈巧的刻畫之美,而以拙澀的面目出現。飽經生死憂患,四十六歲的蘇軾,忽然從美的刻意堅持中了悟通達了——原來藝術上的刻意經營造作,只是為了有一日,在生死的分際上可以一起勘破,了無牽掛;而藝術之美的極境,竟是紛華剝蝕淨盡以後,那毫無偽飾的一個赤裸裸的自己。
蘇軾一生多次遭遷謫流放,以後的流放,都比黃州更苦,遠至瘴蠻的嶺南、海南島。黃州的貶斥,只是這一生流放的詩人之旅的起程而已,對蘇軾而言,卻有着不凡的意義。
黃州的被貶,肇因於小人的誣陷,發動文字獄,以蘇軾詩文對朝政、皇帝多所嘲諷,要置他一個“謗訕君上”的死罪。蘇軾自元豐二年七月在湖州被捕,押解入京,經過四個多月的囚禁勘問,詩文逐字逐句加以究詰,牽連附會,威嚇詬辱交加,這名滿天下的詩人,自稱“魂驚湯火命如雞”,以為所欠惟有一死。在獄中密託獄卒帶《絕命詩》給兄弟蘇轍,其中有“是處青山可埋骨,他時夜雨獨傷神;與君世世為兄弟,又結來生未了因”這樣惋惻動人的句子。
這應當死去而竟未死去的生命,在驚懼、貪戀、詬辱、威嚇之後,豁然開朗。貶謫到黃州的蘇軾,死而後生,他一生最好的詩文、書法皆完成於此時。初到黃州便寫了那首有名的《卜算子》:“……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那甫定的驚魂,猶帶着不可言説的傷痛,但是,“揀盡寒枝不肯棲”,這生命,在威嚇侮辱之中,猶不可妥協,猶有所堅持,可以懷抱磊落,不肯與世俯仰,隨波逐流。
黃州在大江岸邊,蘇軾有罪被責不能簽署公事,他倒落得自在,日日除草種麥,畜養牛羊,把一片荒地開墾成為歷史上著名的“東坡”。有名的《江城子》寫於此時:“走遍人間,依舊卻躬耕。昨夜東坡春雨足,烏鵲喜,報新晴。”是在狹小的爭執上看到了生命無謂的浪費,而真正人類的文明,如大江東去,何嘗止息?蘇軾聽江聲不斷,原來這裏也曾有過戰爭,有過英雄與美人,有過智謀機巧,也有過情愛的繾綣……真是江山如畫啊,這飽歷憂患的蘇東坡,在詬辱之後,沒有酸腐的自怨自艾,沒有做態的自憐,沒有了不平與牢騷,在歷史的大江之邊,他高聲唱出了驚動千古的歌聲:“大江東去,浪淘盡……”時年四十七歲。
蘇軾的《赤壁賦》也寫在這段時間。《前赤壁賦》原跡藏在台北故宮博物院,文末尚附有小注:“軾去歲作此賦,未嘗輕出以示人,見者蓋一二人而已。欽之有使至,求近文,遂親書以寄。多難畏事,欽之愛我,必深藏之,不出也。”被誣陷之後蘇軾也知道小人的可怕,知道這件文學名著的背景,再讀東坡這幾句委婉含蓄之詞,真是要覺得啼笑皆非啊!
在黃州這段時間,東坡常説“多難畏事”或“多難畏人”這樣的話。他的“烏台詩案”不僅個人幾罹死罪,也牽連了家人親友的被搜捕貶謫。他的“多難畏人”,一方面是説小人的誣陷,另一方面,連那深愛的家人親友學生也寧願遠遠避開,以免連累他人。與李端叔的一封信説得特別好:“得罪以來,深自閉塞,扁舟草屨,放浪山水間,與漁樵雜處,往往為醉人所推罵,則自喜漸不為人識。”
穿着草鞋,與漁民樵夫混雜,被醉漢推罵,從名滿天下的蘇軾變成無人認識的世間凡夫俗子,東坡的脱胎換骨,正在他的被誣陷、受詬辱之後,可以“自喜漸不為人識”吧。
《寒食帖》寫得平白自在,無一點做態,也正是這紛華去盡,返璞歸真的結果吧。卷後有蘇軾學生黃庭堅的跋,對《寒食帖》讚譽備至。黃庭堅是宋四大書法家蘇、黃、米、蔡,僅次於蘇軾的一人,書法挺拔峻峭,但是他對《寒食帖》歎為觀止,正是黃州的東坡竟可以連美也不堅持,從形式技巧的刻意中解放出來,美的極境不過是“與漁樵雜處”的平淡自然而已吧。
在擁擠穢雜的市集裏,被醉漢推罵而猶能“自喜”,也許“我執”太強的藝術家都必須過這一關,才能入於美的堂奧。但是,談何容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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