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上海和敦煌的女兒,會講地道的上海話,她對莫高窟的熱望、對考古的虔誠、對文物保護的敬畏,長長久久。
“今年在上海待了7個月,我也剛剛回來。”眼前,是一個瘦小的銀髮老太,她座位邊上倚着一根枴杖。她穿得很樸素,淡藍色襯衫,醬紅色馬甲,外面還套着一件棉的夾克衫。但在莫高窟,在敦煌,在茫茫大漠,甚至可以説在神州大地,這個瘦小的老太,為很多人所認識、知道、崇敬、追慕。她是樊錦詩,83歲了,大家叫她“敦煌的女兒”,因為她出生北京,長於上海,北大求學,而後把漫長的一生奉獻給了西北,奉獻給了敦煌,她頓了頓説,“應該是18歲以後,我在上海待過最久的一次。”
“還是喜歡這裏的氣候。”在上海待了好幾個月,她有點想念敦煌,她一邊吃着碗裏的幾個水餃一邊“抱怨”説,“西北人就是不大會做菜,不怎麼放糖,我又不愛吃辣,吃了幾十年了,還是吃不慣。”這個身材嬌小的“上海女兒”還記得小時候住的武進路,記得四川北路海寧路上曾經最熱鬧的國際電影院和勝利電影院,記得軟糯的上海話,“我一直會説的,就是這麼些年,也什麼人跟我説上海話。”上海、敦煌,大約是這個“女兒”的兩個家鄉。
“不大會做菜”的西北人給我端上了好幾個小碟,涼拌黑木耳、熱炒油麥菜、麻婆豆腐、熗捲心菜,還有一份羊肉和一盤櫻桃番茄幹。簡單,卻也豐盛。“食堂菜,一道吃點。”樊錦詩胃不好,每天都要吃“多酶片”,還有胡慶餘堂的“胃復春片”,萎縮性胃炎讓她基本沒什麼胃口,飯量很小,所以那一頓便餐,與其説是“一道吃點”,比如説是她“陪我吃點”,“現在真的比40年前好多好了,那時候真的每天在吃沙子。”説罷,我們都笑了。
從上世紀五十年代留存下來的照片看,莫高窟南區有些洞口的流沙堆積高達四五米,一直淹沒到第二層石窟的地面;1963年樊錦詩北大畢業分配到敦煌的時候,他們每天早上出工也都要先人工清理積沙,”用牛車運沙,幾十年如一日”。現在遊客和洞窟再不用每天吃沙子,是因為他們從1980年代開始科學治沙,無論是長達3240米的“A”字型尼龍防沙網,還是兩公里長的人工防沙林帶,一點點,一步步,他們花了幾十年的努力,憑科學的態度,務實的辦法,將風沙對莫高窟的危害程度降至最低。
其實敦煌研究院,這幾十年都用的這樣的“笨”辦法,文物寶貴很着急,文物寶貴又急不得。比如他們逐步摸索研究敦煌石窟文物數字化方法,“也做了幾十年了,最早的那批攝影師也都年過半百了。”從90年代末學習海外經驗,採用覆蓋式圖像採集和電腦圖像拼接的方法數字化壁畫,到2006年後不斷自主探索、改進,“我們現在採用自主設計的反射式柔光箱,並採用標準色温5500K冷光源照明,既保證了圖像採集的色彩質量,又最大限度地保護了洞窟壁畫。我們還研製出四種規格的壁畫自動採集軌道系統,不同大小、不同形制的洞窟都能一一攝影採集……”樊錦詩如數家珍,對於敦煌研究院數字中心在數字影像採集、色彩管理、圖像拼接、圖像檢查、圖像定位糾正和數據存貯上所做出的探索和試驗,她是自豪的。
更讓她自豪的,或許是“數字敦煌”數據庫的一次實地完美運用。如今每一個在網上預約了莫高窟普通票的遊客,在進入洞窟參觀前,都要在距離莫高窟14公里的“敦煌莫高窟遊客服務中心”觀看兩部20分鐘的電影,一部4K的《前年莫高》,一部8K高分辨率的球幕電影《夢幻佛宮》。這既提升了觀眾的參觀體驗,更大大減緩了洞窟實地參觀的壓力。
距離我上一次到敦煌參觀,已過去十年,那時候數展中心還沒建成迎客,“這兩部片子也太棒了,尤其是球幕那部,那麼絢爛,那麼精美,八個洞窟,看不夠啊。”聽我這麼説,樊院長笑了:“只能二十分鐘,否則年紀大的觀眾,要頭暈了。”其實,我知道,這短短20分鐘背後有許許多多不同於常規的技術手段,包括航空測量、考古繪圖,激光掃描、逆向工程與影視建模等等,投入的人力和物力也遠超一般天文館的球幕電影,“計算機數據獲取這一項工作,就有近40個專業技術人員,在莫高窟每天工作12小時,持續了整整七個月。”作為一個電影記者,我又好奇詢問,當時一秒鐘8K畫面渲染需要多久,樊院長見我有點懂經,耐心答道:“當時一秒鐘畫面渲染要60個小時,全部渲染完成耗費了近一年。”我在心裏大大地驚歎了一聲,不由地“哇”了出來。
樊錦詩又笑了,她笑的時候,特別可愛,像一個天真爛漫的少女。不,不是像,是十足一個單純、明亮的女青年。我想,49年前她坐了三天三夜火車,又換了拉煤卡車來到莫高窟跟前時,大約就是這般模樣吧。
樊錦詩説,史葦湘先生第一次給他們介紹洞窟的印象,那些早期壁畫狂放熱烈的土紅色調,那些唐代金碧輝煌的經變畫和青綠山水,那些極富想象力的構圖造型和斑斕瑰麗的色彩光影,長長久久地留在她的記憶裏,幾十年來未曾淡卻分毫。我想,那一年那一刻,她對洞窟的熱望,對考古的虔誠,和對文物保護的敬畏,也長長久久留在她的身體裏,幾十年來未曾磨滅分毫。
臨別時候,樊錦詩送我一本她的自述。厚厚475頁,有她的成長,她的青春,她的師長,她的愛情,有她40多年堅守大漠的點滴努力,還有她對敦煌質樸卻深沉的愛。闔上書最後一頁,再默唸一遍書名《我心歸處是敦煌》,我想這七個字,樊錦詩用一輩子在寫。(孫佳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