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斗是個好地方

水斗是個好地方。家家有個咽喉處，那就是它了。都説財位是進財聚寶的，水斗是下水除穢的，兩者同樣重要。

舊時弄堂的水斗多幾家合用，環境逼仄，洗臉刷牙，涮菜淘米，凡種種洗滌，非去水斗不可，好比非洲旱季的池沼水塘，動物間再怎麼互為讎仇，不共戴天，口渴時，就算極不情願而且充滿殺機，也不得不在水源共享。

水斗在弄堂的位置還真這樣。尤其是底樓的水斗，大熱天我們踢夠了球打夠了彈子逃足了“江山”，玩暢了，就一起鬨到水斗旁沖洗，唱啊叫啊笑啊，渾身的斑斑劣跡必須趕在父母下班前“把生活做清爽”。

這時的水斗就是我們的“非洲水塘”，記得哥有次被人砸破了頭，鮮血流滿臉和脖子，傷口其實不深，只是吃相難看，然而被爸媽看見就是天大的事，於是在周圍的驚叫聲中他直奔水斗下狂衝，不料冷水一激，不但傷口凝住了，脖子與臉上的血污也衝得乾乾淨淨。

當然，它最大的公益還是給我們洗澡。弄堂房子洗澡向來是難題，一般老輩人都用長腰腳盆解決，但我們討厭腳盆，暑假裏大家排隊到水斗處皮管衝淋，只穿一條平角褲，打滿肥皂恣意地衝，還覷人不備，閃電一樣伸進平角褲裏涮幾把。

水斗還是坊間社交的好去處，物資短缺那些年我還在安徽，每次回滬總要把各色皖南土特產“轟隆”往水斗裏一倒，雞鴨魚鮮冬筍板栗山核桃……鄰居們忽地圍將上來，嘖嘖稱讚之餘，也恭聽我喋喋不休的吹牛。事實上，老太們更喜歡在水斗旁洗魚汏菜，交流廚藝；家務女孩往往水斗旁一邊剪着毛豆，一邊乜着鄰家男孩，而亭子間嫂嫂最喜歡在水斗裏搓衣服了，屆時她撅着臀，賣弄着身材，左右亂瞟，老爺叔也會及時上前彈着煙灰“噶山胡”，成人世界的曖昧與秘辛至少有一半是在水斗邊讓我初窺的。

俱往矣，水斗現今都是獨用了。但它仍然是個好地方。

前些年常常醉酒，待到必須一吐為快時，我可不願意去抽水馬桶，馬桶什麼地方，豈是我等匍之匐之，並且涕泗為之橫流的所在？

要吐，就吐水斗，大丈夫感慨無限地扶着水斗，可以邊吐邊喃喃自語，什麼老闆器量小啊，什麼同事太猥瑣啊，什麼三十功名塵與土啊……人生的得意與失意都可以對着水斗絮絮叨叨地傾訴，好比網上的“樹洞”，對着它們暢所欲言，安全。

家居不拘禮。天天“齊眉舉案”的一定有病是不是。

所以我們商量着，生活中無數的糗事，哪些可以在水斗邊收官。

首先是一碰註定要湯汁淋漓的那一撥，比如盛暑回家吃西瓜，還等得及緩緩坐下，細細切塊嗎，何不大刀劈開，一人一塊，湊到水斗咵嚓咵嚓大嚼，嚼完一扔，順手一洗呢，何其的爽利。

我曾説過，為痛快淋漓，芒果最好到水斗邊了結，其實除了芒果，水蜜桃也最好湊到水斗邊解決，蜜桃佳種往往水分越多越腴美，但和吃芒果一樣，蜜汁一多易打滑，從小到大我不知有多少次水蜜桃打滑祭了地藏，想那魯哀公請孔夫子吃桃，事先必須手持黍子細細打去桃毛的一定不是水蜜桃，否則不會剝了皮吃嗎？如今我等水斗邊剝了桃皮，就勢又捧着“咵嚓咵嚓”了，兀那蜜汁汨汨而下，事後照例“順手一洗”了之，又是何其的爽利。

水斗裏焚燒物件是犯忌的，給人極大的負面想象，不過焚燒情書可不在此限，反而給人悲摧浪漫的感覺，我的一個朋友曾一口氣團滅了七十七份情書，邊燒邊淚奔的，我在一邊給他加油，説這一刻將永載史冊，因此推而論之，水斗還是家中消災的好去處，但凡失燒爆火之物我的第一反應總是扔進水斗，也不知多少次了，老婆手中的長柄炒鍋突然火苗暴躥尺餘，總是順手往水斗裏一塞，阿門。水斗真是個好地方。（胡展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