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未遊記 | 徐建融

泰山未遊記 | 徐建融

錢松嵒《泰山松圖》

因為愛讀俠義小説和古典詩文,我從小就有四海之心和壯遊之志,心中首選的旅遊目的地則是泰山。但由於客觀原因,在很長的一段時期內,足跡所及,僅止於杭州、蘇州、常熟等上海周邊的有限幾個地方。誠如蘇轍所言“無高山大野可登覽以自廣”,所以不足“以知天地之廣大”,胸中的慷慨鬱勃之氣,亦無所以激發。

1982年考上浙江美術學院王伯敏先生的研究生後,有一筆可觀的考察經費。在導師的規劃下,分兩次遊覽了河南、山西、內蒙古、北京、陝西、甘肅、新疆的諸多名勝。過去書本上“卧遊”的所知所得,紛至沓來地變換成眼見為實,一時豁然開朗,始知天下之巨麗,自然、人文景觀之宏富,真有不可窮盡者如此!

1986年參與了王朝聞先生總主編的《中國美術史》課題,考察經費更加豐厚。連續十年,每年暑假都是獨自一人,一個挎包,一把水壺,一份文化部的介紹信,自行選擇自己想去遊覽的地點。除貴州、廣東、福建、寧夏三省一區之外,大陸凡有古蹟遺存之處幾乎都跑遍了!

1997年後,我的朋友圈已擴展至各地,此後的旅遊便無須公費,只要我有意向,想去哪裏就去哪裏。所到之處,都有朋友們熱情的接待,所受的待遇,比公費時更加優越便利。

但是,直到60歲之前,居然還沒有登上過泰山!

泰山未遊記 | 徐建融

潘天壽《巋然》

山東是我到得最多的省份之一,途經泰山更是經常之事。自然,山東的朋友比其他各地也只多不少,而且有力者不少。但我當時的想法,就是上泰山實在太容易了,想上可以隨時上去;既然機會有的是,那就把機會難得的地方先遊掉再説吧!就像借來的書,必須抓緊時間先看掉;自己的書,放着以後再讀又何妨呢?這泰山,彷彿就像自己家裏的書一樣,是一點也用不到急着去攻讀的。等到明白登山與讀書還是有不同的,卻已經悔之晚矣。

不知不覺到了60歲,還沒上過泰山,想想應該去登一回了。記得上一年,與幾位朋友一起遊黃山,除一位年輕的女經理穿着高跟鞋登山如履平地,令我欽佩不已,其他的幾位男性,比我年輕得多,卻大都氣喘吁吁,有兩位還躺到竹椅上僱民伕抬着翻山越嶺。我雖不及那位女經理瀟灑,卻遠勝這些“青壯年”的男兒。自覺相比於當年攀華山、上峨眉,精力似乎並未有太大的衰減。

泰山未遊記 | 徐建融

作者黃山寫生冊(其一)

但出乎意外的是,擬登泰山的當年4月,先與浦東的幾位朋友出差杭州,公事完成之後略有餘暇,便一起去登六和塔。我像平常一樣,若無其事地健步逐級向上,到了第五層,可能因連續不歇的急步,突然接不上氣來,一下子暈厥倒地,把朋友們嚇得夠嗆。趕快揹我下塔,準備送醫院搶救。我卻清醒了過來,除渾身虛脱乏力外,與常人無異。當時並未引起重視,認為不過是一個偶發的意外。

6月,又在安徽朋友的邀請下游覽採石磯、太白樓、牛渚山。海拔不過二百多米吧?不料登山未半,又一次突然閉氣暈厥!幾分鐘後清醒如常,趕快回賓館休息半天,又與無事一樣。躺在牀上,回想起登六和塔那一幕的舊景重演,不由心生狐疑。那一次是步子走得太急,這一次可是走走停停,邊登臨、邊觀景、邊聊天而行的啊,怎麼會暈過去呢?百思不得其解,好了傷疤忘了疼,便再一次任由它去,依然沒有當一回事。

10月,秋高氣爽,風日俱佳。便與臨沂的朋友約定了過幾天去登泰山。朋友不久即回覆,説是已與泰安方面的相關人員聯繫好接待工作並安排好行程。我如約到了臨沂,計劃先參觀當地的諸葛村、孟良崮,兩天後再去泰安。在登孟良崮的時候,居然又有多次接氣不上的不適感。有了上兩次的教訓,就再也不敢怠慢,每次不適,趕快躺下休息十來分鐘讓自己緩過神來。這樣,大概有六七次的登登停停,用了幾乎半天的時間,才到達海拔不過500米的山頂。這速度,如果在當年兵貴神速的槍林彈雨中,肯定是非吃敗仗不可的!所以,摩挲崖壁上的彈洞累累,我心情大減,再也提不起英雄主義的激情來。

泰山未遊記 | 徐建融

作者登上孟良崮

回到賓館,只覺疲憊不堪。回想起謝(稚柳)老以前給我講過的“歲月不饒人,人是不能不服老”的教誨,不正是孔子所説的“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順”嗎?“知天命”所以鬥天之心息、之事止,“耳順”所以勝人之心息、之事止。“人生易老天難老”,實在是不可抗拒的自然規律。年輕時身強力壯,所以不知天高地厚,誤以為自己有無窮的力量,只要有堅定的意志,沒有做不了的事;但歲月終究會讓每一個人都認識到,自己的能力是非常有限的,尤其是上了年歲,更應該量力而行、急流勇退、息事寧人。許多事情,系年輕人之所能為,老年人就不要再參與了,尤其是登山之類的強烈運動。意志雖然可以戰勝困難,但往往是以損傷自己的健康為代價的。方增先先生就對我講過,他六十歲以後繼續堅持登高的鍛鍊,竟把膝蓋骨給損傷了,而且礙難修復。我把這一年的三次登高經歷聯繫起來向朋友解説,決定泰安不去了,泰山不登了。朋友表示完全理解我的決定。

從此,登泰山就成了我永遠的一篇“未遊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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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稚柳《五大夫松圖》

《莊子》説:“生也有涯,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矣。”任何人的生涯、精力都是有限的,而客觀的世界則是無限的,所以,我們不可能什麼都知道、什麼都擁有。如果條件、能力許可,於不知者當然應求知之、未有者可求擁有;但超出了條件、能力範圍,任其不知、未有又如何呢?如王安石《遊褒禪山記》中所説:

世之奇偉瑰怪、非常之觀,常在於險遠……非有志者,不能至也;有志矣,不隨以止也,然力不足者,亦不能至也;有志與力,而又不隨以怠,至於幽暗昏惑而無物以相之,亦不能至也。然力足以至焉(而不至),於人為可譏,而在己為有悔;盡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無悔矣,其孰能譏之乎?

或以不知為知之、未有為擁有,如袁宏道在《題陳山人山水卷》中所説:

善琴者不弦,善飲者不醉,善知山水者不巖棲而谷飲。孔子曰:“知者樂水。”必溪澗而後知,是魚鱉皆哲士也。又曰:“仁者樂山。”必巒壑而後仁,是猿猱皆至德也。唯於胸中之浩浩,與其至氣之突兀,足與山水敵,故相遇則深相得;縱終身不遇,而精神未嘗不往來也。

王安石和袁宏道這兩個人,一個衝動冒進,一個消極逃避,都是我所不太喜歡的,但他們的這兩段話卻頗得我心。只是於荊公之所説的“無悔”,我還是略有後悔的。所悔的當然不是老年後的無力,而是錯過了少年時的有力。所以,難得的事先辦,容易的事暫緩,固然不錯;但還要考慮的是這件容易的事拖到最後,是不是還有能力去辦?而中郎的所論“不遇”得“精神”,又使我聯想到蘇軾的身在此山卻不識真面。有的時候,旁觀者確乎是可以比當局者更深得局中三昧的。

雖然,我未能完成少年時的立志,登上泰山絕頂,一覽眾山而小天下,但通過幾十年不懈的“卧遊”,讀前人的泰山詩文,觀今人的泰山影像,泰山的自然、人文景觀,律動着中華文化的優秀傳統,温柔敦厚地一直磅礴在我的心中,如巍巍豐碑,仰之彌高。事實上,未曾遊其地而能得其地之形勝者,在古詩文中屢見不鮮。如韓昌黎之於滕王閣、劉禹錫之於石頭城、范仲淹之於岳陽樓,當然還有其時未能登上泰山而與泰山之“精神未嘗不往來”,寫下了膾炙人口的《望嶽》的詩聖杜甫。

泰山未遊記 | 徐建融

作者畫泰山石敢當冊頁

那一次,我雖然未能登上泰山,但朋友卻臨時改變行程,安排我參觀當地的“泰山石景園”。景點就建在平邑縣金礦區內,數十上百塊二三十、四五十平方米的巨型泰山花崗岩,散落地佈置在礦區的山壑間。泰山石敢當,早就聽説泰山石的紋理森羅萬象,但這裏的每一塊石壁上,白摧龍骨、黑入太陰地鐵畫銀鈎着的,無不是一幅幅蒼茫遒邁的泰山松的水墨畫!“枝如鐵,幹如銅,蓬勃旺盛,倔強崢嶸”,“八千里風暴吹不倒,九千個雷霆也難轟”地“挺然屹立傲蒼穹”!

如果説,泰山日出,可以使觀者開拓“小天下”的萬古心胸,而胸中浩浩者,雖未登泰山、未見日出,望嶽影亦已沐其輝煌遍照;那麼,泰山青松,正可以使觀者立定際風雲的弘毅精神,而胸中浩浩者,雖未登泰山、未撫屈鐵,觀石骨亦能得其脈拍振發。

《詩》雲:“泰山岩巖”,華夏是瞻!



  作者:徐建融

  編輯:吳東昆

責任編輯: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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