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訪神秘的最後馴鹿部落

探訪神秘的最後馴鹿部落

  ▲“鄂温克”,在鄂温克語裏意思是“住在大山林中的人們”。圖為鄂温克人居住的“撮羅子”,外部用樺樹皮遮蓋。

探訪神秘的最後馴鹿部落

  ▲敖魯古雅鄂温克族是中國最後一個狩獵民族,也是中國唯一飼養馴鹿的少數民族。在這裏,每一頭馴鹿的脖子上都繫着一個鈴鐺。周華誠攝

  新華社北京9月18日電(周華誠)9月18日,《新華每日電訊》刊載題為《林深時見鹿--探訪最後的鄂温克馴鹿部落》的報道。

  覺樂

  叮叮噹噹,叮叮噹噹,這聲音像風一樣流動,也像溪水一樣流淌。

  每當黃昏降臨,街燈在夜色中漸次亮起的時候,覺樂的耳畔就會響起陣陣清脆的聲響。那些聲音由遠及近,由急到緩,一陣輕,一陣重,在林間滑過。

  仔細聽,每一隻鈴鐺的聲音還略有些不同,有的清越,有的低沉,有的稚氣,有的穩重。覺樂覺得親切而熟悉。這些紛繁複雜交響樂般的聲音裏,覺樂甚至還能聽出每一種不同聲音的鈴鐺主人的性格。

  那些聲音總是把覺樂的思緒拉向遙遠的故鄉。廣袤縱深的森林深處,濃重的夜色緩緩降臨,天色變得幽藍,星星一顆一顆,出現在樹梢上的天空。不管覺樂是在北京三里屯的酒吧街區,還是在長年居住的小區樓下,只要那些叮叮噹噹的聲音一響起,他就立刻回到了遙遠的大興安嶺山脈深處。

  那是馴鹿脖子上鈴鐺的聲音。

  從小,覺樂就聽着這樣的鹿鈴聲長大。馴鹿是他的好夥伴。在大興安嶺原始森林裏,鄂温克族人覺樂是最後的馴鹿部落人。

  鹿鈴的聲音頻繁在耳邊響起,覺樂終於下了決心,該回去了。

  自從學校畢業,留在北京工作,一晃已經好幾年過去了。覺樂早先挺喜歡大城市的繁華與熱鬧,但時間越久,他卻越來越想念山林間的日子了。

  我問他:“山林裏有什麼吸引着你回去?”

  覺樂想了想説:“是馴鹿。”

  他把北京的工作辭了,回到了遙遠的敖魯古雅鄉。那是鄂温克人現在集中定居的地方。

  敖魯古雅位於大興安嶺西北麓、額爾古納河右岸的原始森林,屬於內蒙古呼倫貝爾市下轄的根河市。

  在敖魯古雅鄉衞生院,我見到了覺樂。

  他個子壯實,性格熱誠。前不久剛參加了一場事業編制考試。他的願望是能通過考試,然後留在敖魯古雅鄉衞生院,運用自己所學的醫學影像專業知識,為鄂温克族鄉親們看病。

  學醫的人,大家都想方設法要留在大城市工作,這樣實踐機會多,業務成長快,人生機遇也會大為不同。覺樂為什麼最終還是決定回來呢?他説,還是喜歡森林。

  鄉衞生院出門不遠,就能見到大片大片的森林。

  冬天大雪,鋪天蓋地,大興安嶺變成了林海雪原,四周安靜極了,就像一個童話世界。雪大了,人就出不去了。這樣的日子,覺樂也願意一個人住在山上,守着他的馴鹿。

  大雪封山達幾個月,覺樂不下山也沒事。這樣的山林生活讓人放鬆、平靜,因為他不用為各種生活瑣事煩惱。

  11月進山,到次年6月再出山。半年的冬季儲備做好,馴鹿的豆餅飼料備足,就什麼也不怕。

  山上積雪一米多深,馴鹿採食困難,就需要給它們餵食豆餅。

  在其他季節,每隔十天半個月,他就下山一次,去滿歸鎮收快遞、發快遞。

  森林裏的世界,乾淨、簡單,更接近覺樂的理想狀態。事實上,那也是鄂温克人世代留傳下來的遊獵生活方式,只是,現在已少有人還維持着這樣的生活。

  生於1983年的覺樂,開始知道自己想要的生活該是什麼樣子。

  一個人在山上,沒有人説話,會不會孤獨?

  覺樂説不會,因為有很多事情可以幹。比如説,找鹿。找鹿就是循着鹿羣的痕跡看它們走到哪裏去了,也許在山上一走就幾小時。鹿羣每隔兩三天也會自己回來,覺樂定時給它們喂鹽。

  如果沒有什麼事,他就在林子裏尋找樺樹淚。這是一件非常輕鬆的活,但是可以變現。樺樹淚是白樺樹上的一種真菌,長得像是白樺樹上流下來的淚。網上這東西賣得很貴。找樺樹淚既能打發時間,又是一件令人開心的事情。

  覺樂是二代鄂温克人。他説,這一代年輕的鄂温克人民族語言丟了很多,傳統的東西也忘了不少。很多人也沒有再跟馴鹿生活在一起。再這樣下去,拿什麼證明你是鄂温克人?

  他的媽媽已經74歲了,身體不好。如果身體好,媽媽願意每一刻都住在山上,她喜歡山上的生活。覺樂希望能跟媽媽多學一點傳統的東西。

  覺樂如今是一個“兩棲”人。他有一輛越野車,可以兼顧山上山下的生活。

  在山下,他是一名醫生,完成這個職業所賦予的要求。山下也有着現代生活所必需的便利條件。比如遊客一年四季都會來這裏,帶來外部世界的喧鬧,同時也帶來新鮮的感受。快遞員每天會把敖魯古雅鄉的特產,諸如鹿角、鹿茸、山貨等特產通過物流網絡發往全國各地。覺樂也能通過淘寶買回任何他需要的生活物資。

  休假的時候,他就開着車,回到山上,回到深山老林裏。在那裏,他一直魂牽夢繞的叮叮噹噹的鹿鈴聲,每天都在身邊響起。

  馴鹿

  我們從黑龍江漠河向內蒙古根河方向行進,一路穿越大興安嶺茫茫林海。多妮婭·布部落,是我們第一個看見的馴鹿部落。

  帶着好奇,我們前去打探。山門虛掩,再往裏走,大聲問“有人嗎”,還未聽見回答,先有一隻小狗迅猛地奔了出來。

  緊跟着,有一位女主人從林間的帳篷裏迎出來。“是的,有,有馴鹿……都在山上……今天很巧,能看到馴鹿。”

  部落名字裏的“多妮婭·布”,正是這位女主人的婆婆;女主人的丈夫,名叫“大石頭”,此刻就在山上,與馴鹿們在一起。

  那時我們還不知道,這位多妮婭·布,正是覺樂的媽媽——她年事已高,此刻在山下休養身體。

  在第二天遇到覺樂之前,我們先在樹林裏遇到了他的兄弟,大石頭。

  “鄂温克”,在鄂温克語裏意思是“住在大山林中的人們”。公元前2000年左右,鄂温克族的祖先居住在貝加爾湖以及外興安嶺地區。17世紀起,生活在俄羅斯境內的部分鄂温克人開始遷往列拿河(現稱勒拿河)及額爾古納河流域,再繼續遷徙。19世紀,鄂温克人的4個氏族(布利托天、固德林、索羅共、卡爾他昆,對應的漢語姓氏分為布、古、索、何或葛),總共75户300多人,帶着600多頭馴鹿,經過額爾古納河與石勒喀河交匯處的阿穆爾河流域,遷徙到大興安嶺根河市境內的激流河流域,在森林中落腳,世代以飼養馴鹿和狩獵為生。

  多妮婭·布是這個鄂温克雅庫特馴鹿部落布利托天氏族的族長。幾十年間,她一直生活在大興安嶺大山深處,保持着部落傳統的生活方式。

  她們生活的地方“敖魯古雅”——鄂温克語意為“楊樹林茂盛的地方”。敖魯古雅鄂温克族是中國最後一個狩獵民族,也是中國唯一飼養馴鹿的少數民族。

  我們往山上走去,希望能遇見馴鹿。

  這個地方可以説是馴鹿的一個飼養點。馴鹿喜食沒有污染的苔蘚,需要常年在山林中走動;馴鹿生存所需的石蕊和食鹽,需要人類提供,所以馴鹿已經習慣和依賴鄂温克族的遷移和飼養環境。

  順着指引,我們穿過遍地蘑菇苔蘚的白樺林,往密林深處行去。一般來説,鹿羣棲息之處,差不多要在三四十公里之外。養鹿的鄂温克人都在這樣的林間山路行走。除了他們自己,幾乎很少有外人知道他們的鹿羣到底在哪裏。

  所幸我們並沒有走太久,就聽見了遙遠的地方傳來一陣陣清脆的叮噹叮噹的鈴鐺聲。循着聲音方向望去,什麼都看不到,但我們知道那就是馴鹿羣了。

  很快,我們就看見了鹿羣。

  鹿羣棲息之處,用於驅蚊的白色煙嵐升起,在林間飄蕩。走在鹿羣前面的男人,正是大石頭。

  後來鄂温克人告訴我,馴鹿是鄂温克人最忠實的夥伴,是每個鄂温克人生命裏的一部分。他們相信人和馴鹿的生命是能夠相通的。

  馴鹿俗稱“四不像”,被鄂温克人稱作“奧倫”,曾經是鄂温克人的交通運輸工具,又被稱為“森林之舟”。

  2003年8月,鄂温克使鹿部落的幾百人和近千隻馴鹿,在根河市西郊的敖魯古雅民族鄉開始了定居生活。目前,敖魯古雅民族鄉共有鄂温克族316人,使鹿部落211人。

  鄂温克人雖然告別狩獵生活,但無法離開馴鹿,山林裏保留了馴鹿養殖點。

  多妮婭·布部落現在交給了她的兩個兒子。大石頭和覺樂輪流上山看鹿,相比之下,覺樂比哥哥更喜歡山林生活,也更喜歡馴鹿。

  他們的鹿羣已經達到六七十頭,是現在使鹿部落裏規模較大的鹿羣。

  在一部紀錄片《神鹿啊,我們的神鹿》裏,鄂温克族女畫家柳芭大學畢業後,在城市工作了七年,精神上深感孤獨。1992年春天,畫家返回大興安嶺,重新回到了馴鹿們中間。這部紀錄片情感基調凝重而憂傷,林間跑過的馴鹿,帶起鹿鈴的輕快聲響,是其中最歡愉和清新的樂音。

  部落

  作家遲子建在獲得茅盾文學獎的長篇小説《額爾古納河右岸》中,有這麼一段話描寫馴鹿部落的鄂温克人:“我不願意睡在看不到星星的屋子裏,我這輩子是伴着星星度過黑夜的……聽不到那流水一樣的鹿鈴聲,我一定會耳聾的……我的身體是神靈給予的,我要在山裏把它還給神靈。”

  每一個使鹿鄂温克人可能都面臨着同樣的抉擇。如今,他們很大程度上已經過着一種與叢林完全不一樣的現代生活。

  在敖魯古雅鄉,有一座馴鹿文化博物館。博物館中有豐富的實物、圖片,介紹鄂温克使鹿民族的歷史和文化,我們在博物館中,還見到了鄂温克族名人的介紹,有“中國最後的女酋長”瑪利亞·索、畫家柳芭、詩人維嘉等。

  敖魯古雅鄂温克民族鄉,一幢幢仿北歐閣樓式鄂温克民居很漂亮,每一户88平方米。這些民居里開了許多商店,向遊客售賣鹿製品和各種紀念品。也有人用自己的房屋開起了民宿、烤串店、小酒吧。當地朋友告訴我,現在這裏一半以上的獵民從事與旅遊相關的產業。

  鄂温克使鹿部落在大興安嶺一帶生活了約400年。200人左右的部落、1000多頭馴鹿與自然和諧相處,生活簡單而快樂。

  2013年,作為中國唯一飼養馴鹿的部落,敖魯古雅使鹿鄂温克人爭取到了在根河舉辦第五屆世界馴鹿養殖大會的機會。

  世界馴鹿養殖者協會屬於會員制非政府組織,1997年成立於挪威,包括俄羅斯、挪威、瑞典、芬蘭等成員國,其主要宗旨是促進世界範圍內養殖馴鹿的民族之間在專業、文化和經濟社會方面的交流,加強國際間馴鹿養殖者合作,促進馴鹿產業發展。目前,世界上只有9個國家20多個民族飼養馴鹿。

  在那次世界馴鹿養殖大會上,來自挪威、芬蘭、瑞典、丹麥、俄羅斯、蒙古等9個國家的160名代表,以及國內外媒體記者參加了大會。大會的盛況也記錄在敖魯古雅鄉馴鹿文化博物館的入口顯眼處。

  馴鹿更重要的意義在於,它與鄂温克族、薩米人、埃文基人、涅涅茨人等使鹿民族的狩獵採集、遊獵等,共同構建了泛北極地區的生態鏈。

  在敖魯古雅鄉的定居生活,讓使鹿鄂温克人過上了四季温暖的生活,許多上了年紀的人能夠享受到更加便利的醫療條件。敖魯古雅鄉衞生院院長劉玉柱帶我們參觀了醫療條件完善的衞生院、鄂温克特色醫藥資源,還領我們看了由阿里巴巴捐贈的救護車。

  過去,許多時候獵民生病了,只會採取他們自己的辦法,而不願意接受其他的治療方式。現在,劉院長帶着醫護人員在敖魯古雅鄉的14個獵民點為他們進行系統的培訓,保證他們能掌握基本的醫療急救與預防知識。尤其是在野外,這能讓他們有更好的醫療保障。

  鄂温克族年輕的姑娘麗,在敖魯古雅鄉開了旅遊紀念品商店,同時兼任博物館的解説員。隨着遊客越來越多,她還開通了短視頻平台賬號,每天都會上傳幾條小視頻。她的粉絲已經有數千人,也是一個小網紅了。發短視頻給她的生活帶來很多樂趣,也成為她與外部世界交流的重要通道。

  離開敖魯古雅鄉的時候,準備回山上去看鹿的覺樂,與我們道別。他邀請我們有機會跟他一起,在大雪封山的時候進山住一段時間。

  “至少住上半個月,這樣你就會更深刻地體會到,我們使鹿鄂温克人對馴鹿,對森林的感情。”覺樂説,我在森林裏等你們。(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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