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台上憶吹簫
宋· 李清照
香冷金猊,被翻紅浪,起來慵自梳頭。
任寶奩塵滿,日上簾鈎。
生怕離懷別苦,多少事、欲説還休。
新來瘦,非幹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這回去也,千萬遍《陽關》,也則難留。
念武陵人遠,煙鎖秦樓。
惟有樓前流水,應念我、終日凝眸。
凝眸處,從今又添,一段新愁。
【詞句註釋】:
鳳凰台上憶吹簫:詞牌名。此調始見於《晁氏琴趣外篇》。
金猊(ní):獅形銅香爐。
紅浪:紅色被鋪亂攤在牀上,有如波浪。
慵:懶。
寶奩(lián):華貴的梳妝鏡匣。
幹:關涉。
也則:依舊。
陽關:語出《陽關三疊》。王維《送元二使安西》詩:“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懷酒,西出陽關無故人。”後據此詩譜成《陽關三疊》,為唐宋時的送別之曲。此處泛指離歌。
武陵人遠:沈祖棻《宋詞賞析》(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3月版):“武陵”,在宋詞、元曲中有兩個含義:一是指陶淵明《桃花源記》中的漁夫故事;一是指劉義慶《幽明錄》中的劉、阮故事。此處借指愛人去的遠方。韓琦《點絳唇》詞:“武陵凝睇,人遠波空翠。”
煙鎖秦樓:總謂獨居妝樓。秦樓,即鳳台,相傳春秋時秦穆公女弄玉與其夫蕭史乘鳳飛昇之前的住所。馮延巳《南鄉子》詞“煙鎖秦樓無限事。”
《鳳凰台上憶吹簫·香冷金猊》是宋代女詞人李清照的作品。此詞抒寫離愁別苦,作者以曲折含蓄的口吻,表達了女子思念丈夫的深婉細膩的感情。上片從描摹詞中女主人公的舉止神態寫起,形象地表現了女主人公的複雜心境——想道出離愁,又不忍道出;下片進一步揭示了女主人公的難言痛楚,通過刻畫主人公獨倚樓頭,含情凝眸的神情,極有分量地抒寫了伉儷情深和相思之苦。全詞寫得纏綿悱惻,委婉含蓄,餘味無窮。
獅子造型的銅爐裏薰香冷透,牀上棉被翻卷起江色的波浪,清晨勉強起來還是倦怠梳頭。妝鏡台隨它鋪滿了厚厚塵垢,太陽光儘管能夠照到那簾鈎。就怕分別時刻心裏十分難受,很多心事説不清難以張口。最近一段時日身體日漸消瘦,完全不是因為喝酒過量傷身,也不是因為看到景物而悲秋。
這回離別一走就這樣算了吧,千萬遍地唱起那首陽關三疊,也終究還是難以再次挽留。你離開桃源仙境一去難回頭,我這裏鳳去樓空煙霧鎖空樓。我整日對着樓前流水望不休,應該看我鍾情的眸子淚雙流。今後我只能呆望流水淚不休,寄託着我不斷的相思與悲愁。
李清照(1084年3月13日-約1155年),號易安居士,齊州濟南(今山東省濟南市章丘區)人。宋代女詞人,婉約詞派代表,有“千古第一才女”之稱。
李清照出生於書香門第,早期生活優裕,其父李格非藏書甚富,她小時候就在良好的家庭環境中打下文學基礎。出嫁後與丈夫趙明誠共同致力於書畫金石的蒐集整理。金兵入據中原時,流寓南方,境遇孤苦。所作詞,前期多寫其悠閒生活,後期多悲嘆身世,情調感傷。形式上善用白描手法,自闢途徑,語言清麗。論詞強調協律,崇尚典雅,提出詞“別是一家”之説,反對以作詩文之法作詞。能詩,留存不多,部分篇章感時詠史,情辭慷慨,與其詞風不同。
有《李易安集》《易安居士文集》《易安詞》,已散佚。後人輯有《漱玉集》《漱玉詞》。今有《李清照集》輯本。
【創作背景】
此詞是李清照的早期作品,創作地點在青州。自公元1107年起,李清照與趙明誠屏居鄉里十餘年。趙明誠何時重新出來做官,史無明載。據陳祖美《李清照簡明年表》:“公元1118至1120年(重和元年至宣和二年),這期間趙明誠或有外任,清照獨居青州。是時明誠或有蓄妾之舉。作《點絳唇》《鳳凰台上憶吹簫》等。”而劉憶萱在《李清照詩詞選注》中認為此詞作於趙明誠赴萊州任職之際,時間約為公元1121年(宣和三年)。
這首詞是李清照抒寫離愁的名篇之一。下面是中華詩詞學會理事徐培均先生對此詞的賞析要點。
詞寫離情,卻略去了別時,只是截取了別前和別後兩個橫斷面,加以深入地開掘。開頭一個對句“香冷金猊,被翻紅浪”,便給人冷漠悽清的感覺。金猊,指狻猊(獅子)形銅香爐。“被翻紅浪”,語本柳永《鳳棲梧》:“鴛鴦繡被翻紅浪。”説的是錦被胡亂地攤在牀上,在晨曦的映照下,波紋起伏,恍似捲起層層紅色的波浪。金爐香冷,反映了詞人在特定心情下的感受;錦被亂陳,是她無心折疊所致。“起來慵自梳頭”,則全寫人物的情緒和神態。這三句工煉沉穩,在舒徐的音節中寄寓着作者低沉掩抑的情緒。到了“任寶奩塵滿,日上簾鈎”,則又微微振起,恰到好處地反映了詞人情緒流程中的波瀾。然而她內心深處的離愁還未顯露,給人的印象只是慵怠或嬌慵。慵者,懶也。爐中香消煙冷,無心再焚,一慵也;牀上錦被亂陳,無心折疊,二慵也;髻鬟蓬鬆,無心梳理,三慵也;寶鏡塵滿,無心拂拭,四慵也;而日上三竿,猶然未覺光陰催人,五慵也。慵而一“任”,則其慵態已達極點。詞人為何大寫“慵”字,目的仍在寫愁。這個“慵”字是“詞眼”,使讀者從人物的慵態中感到她內心深處有個愁在。
“生怕離懷別苦”,開始切題,可是緊接着,作者又一筆宕開,“多少事,欲説還休”,萬種愁情,一腔哀怨,本待在丈夫面前盡情傾吐,可是話到嘴邊,又吞嚥下去。詞情又多了一層波折,愁苦又加重了一層。
“新來瘦,非幹病酒,不是悲秋。”她先從人生的廣義概括致瘦的原因:有人是因“日日花前常病酒”(馮延巳《鵲踏枝》),有人是因“萬里悲秋常作客”(杜甫《登高》),而自己卻是因為傷離惜別這種不足與旁人道的緣由。
從“悲秋”到“休休”,是大幅度的跳躍。詞人一下子從別前跳到別後,略去話別的纏綿和餞行的傷感,筆法極為精煉。“休休!這回去也,千萬遍《陽關》,也則難留。”《陽關》,即《陽關曲》。離歌唱了千千遍,終是難留,惜別之情,躍然紙上。“念武陵人遠,煙鎖秦樓”,把雙方別後相思的感情作了極其精確的概括。武陵人,用劉晨、阮肇典故,借指心愛之人。秦樓,一稱鳳樓、鳳台。相傳春秋時有個蕭史,善吹簫,作鳳鳴,秦穆公以女弄玉妻之,築鳳台以居,一夕吹簫引鳳,夫婦乘鳳而去。李清照化此典,既寫她對丈夫趙明誠的思念,也寫趙明誠對其妝樓的凝望,豐富而又深刻。同時後一個典故,還暗合調名,照應題意。
下片後半段用頂真格,使各句之間銜接緊湊,而語言節奏也相應地加快,感情的激烈程度也隨之增強,使詞中所寫的“離懷別苦”達到了高潮。“惟有樓前流水”句中的“樓前”,是銜接上句的“秦樓”,“凝眸處”是緊接上句的“凝眸”。把它們連起來吟誦,便有一種自然的旋律推動吟誦的速度,而哀音促節便在不知不覺中搏動人們的心絃。古代寫倚樓懷人的不乏佳作,卻沒有如李清照寫得這樣痴情的。她心中的“武陵人”越去越遠了,人影消失在迷濛的霧靄之中,她一個人被留在“秦樓”,呆呆地倚樓凝望。她那盼望的心情,無可與語;她那凝望的眼神,無人理解。唯有樓前流水,映出她終日倚樓的身影,印下她鍾情凝望的眼神。詞筆至此,主題似已完成了,而結尾三句又使情思盪漾無邊,留有不盡意味。自從得知趙明誠出遊的消息,她就產生了“新愁”,此為一段;明誠走後,洞房空設,佳人獨坐,此又是“新愁”一段。從今而後,山高路遠,枉自凝眸,其愁將與日俱增,愈發無從排遣了。
這首詞寫離愁,步步深人,層次井然。前片用“慵”來點染,用“瘦”來形容;後片用“念”來深化,用“痴”來烘托,由物到人,由表及裏,層層開掘,揭示到人物靈魂的深處。而後片的“新愁”與前片的“新瘦”遙相激射,也十分準確地表現了“離懷別苦”的有增無已。在結構上,特別要注意“任寶簾塵滿”中的“任”字,“念武陵人遠”中的“念”字。這是兩個去聲領格字,承上啓下,在詞中起着關鍵性的轉捩作用。從語言上看,除了後片用了兩個典故外,基本上是從生活語言中提煉出來的,自然中節,一片宮商,富有悽婉哀怨的音樂色彩。前人所謂“以淺俗之語,發清新之思”(鄒袛謨《遠志齋詞衷》),信不虛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