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海日出
你稱得上大美。你以不同凡俗的大地貌、大峽谷、大風景而獨具魅力。你那幽峽百餘里，奇峯三千座，峯林萬重浪的壯觀，哪有絲毫的小家子氣，分明是一個頂天立地的土家男子漢大丈夫！那深不見底的罈子口，是你隨身攜帶的酒罈子，苞谷酒的香氣，常年彌散在白雲深處。那矗立的神筆峯，是你馬背吟詩後，隨手將筆倒插於此，而平常讀書寫字，則將筆擱在相距不遠的的筆架山上。秋夜山風頗有寒意，你卻醉裏挑燈試劍，只輕輕一擊，就把對面的山崖戳開一個大洞。你當年隨容美土司率領五峯土兵赴東南沿海抗倭，那指揮調遣部隊的大令牌，如今已成為高達十多米的巨型石峯，在燦爛的陽光下直指藍天。該是血染的戰袍吧，那漫山遍嶺的黃櫨葉，紅而絢麗，將你的英雄氣慨活靈活現地襯托出來——説什麼女兒紅，畢竟太小氣太媚俗了，那是地地道道的將軍紅啊！
我實在應該抱歉。我不曉得你柴將軍——柴埠溪，早就等我來這裏喝一碗摻了蜂蜜的苞谷酒，吃一桌抬格子蒸肉的土家飯，聽鑼鼓嗩吶的滄桑，看柴家女兒的清純，圍着篝火和鄉親們擺手起舞。我遲到了，該罰，那就再喝一碗苞谷酒吧。我只能説，對不起，柴將軍，相見恨晚！原來，我只知道你是個賣柴的集市，所以叫柴埠溪。沒想到，你卻是個藏龍卧虎之地，珍藏着土家山水的原稿。那個生在長樂坪香爐巖的土家詩人田泰斗是個多麼曠達的人！無三日粟仍留客，有半時閒便吟詩。如今半山腰上不是還有為他修建的一座半聯亭麼？所謂半聯，是上聯懸徵多年，至今尚無人對出下聯。田詩寫道：農人隨口唱山歌，北陌南阡應鼓鑼，莫認田家多樂事，可憐汗雨拭盈蓑。他寫的五峯竹枝詞，不僅生活氣息濃厚，而且筆鋒如此犀利，充滿了人文關懷的精神。你腳下那條東西長約30公里的峽谷，就是清光緒年間民路驛路兼用的馱運道嗎？運鹽巴布匹進山、運茶葉桐油出山，從五峯城到漁洋關鎮，一路騾馬鈴鐺響，一杵斜陽過嶺頭，你見證了多少蒼涼而又質樸的歷史文化和風土人情！我要親親地叫你一聲柴埠溪——柴將軍，真的很遺憾，直到自己處於人生之秋時，才在這個庚子年的秋天與你把盞晤談。柴埠溪，讓你久等了。柴將軍，咱們再來一碗。
對嘴石
據縣誌記載：五峯土家族人十户一寨，數十户一村，或住山巔，或居嶺腰，或處谷底，世代繁衍生息，素以勇悍粗獷、吃苦耐勞、勇於進取著稱。你這裏屬於武陵山脈，一嘴五包十二灣，三堖一坡十六口，峽谷深切，山峯險峻，土家鄉親們的勞作生涯自然也是艱難而又快活的。你的子民們吃的是挑柴飯、背腳飯、栽秧飯、割谷飯、打漁飯。每夏遇草荒，響匠進山寨，打起薅草鑼鼓，喊起露水號子，勞者其樂無窮。最有意思的是在你那如蛇盤繞的山路上，背腳佬身背兩三百斤重物結伴而行。上山下山，勤歇快行，累而不亂，講規講矩。正如俗話所説：上七下八橫十一，多走一步狗日的。歇氣時，眾人一聲“嗨”，丁字形打杵撐在揹簍底下，或者抽一匹葉子煙，或者撒一泡熱尿，或者吼一嗓子五句子山歌，輕鬆過後接着趕路。這在背腳子的行話中叫“打一杵”。現在為方便遊人，在罈子口的滴水巖和大灣口的對棋台等十幾處修建了供遊人歇氣的休息茶亭，導遊小姐把這樣的地方也叫“打一杵”，讓人生髮出許多感慨。可是你沒有感慨，因為你曾經滄海見慣不驚，因為你懂得蕭瑟秋風換了人間，因為你知道昔日的背腳佬和今天的建設者為了這些高山絕壁之間鋪路架橋拋灑了多少血汗和智慧，多少生命之花——春天的紅豔豔的高山杜鵑，秋天的藍幽幽紫瑩瑩黃燦燦的野菊花，如今仍在巖縫縫兒裏綻放着它們富有頑強生命力的被你的血液孕養出來的本色和風采。
青雲梯
説起巖縫裏的花朵，我又想起石縫中長大的樹木。大灣口的杜家堡有古青檀樹兩棵，十幾米高，樹冠覆蓋地面近百平方米，而古樹根部卻雙雙盤託在一塊岩石上，人稱雙檀抱石。那根在石面和石縫中穿插糾結，再扎入地下，堪稱一絕。離罈子口不遠的村子裏，有千年古桂，當地人叫它鴛鴦古桂。遠看是一棵樹，近看是兩棵樹。每棵樹身需五人合抱。每年開花時一兩個月不謝。那金黃色的桂花，香了整整一條衝。柴埠溪啊柴將軍，你令人拍欄叫絕的的東西實在太多太多。山峯之奇如對嘴巖，活生生一對土家男女相擁而吻，使人想起初戀的時光。道路之奇如溜梯子，人行百步梯上，足音叮咚咣噹，好像土家人打鑼鼓——俗稱打溜子，感覺到現在的日子是這般熱鬧。寫峽江散文堪稱一絕的老韓站在溜梯子頂上，面對羣山扯起喉嚨大喊：“哦嗬——哦嗬——”立即，四山響應，空谷迴音，彷彿是環繞立體聲音箱傳來的喊春的過山謠。這喊聲餘音繚繞，隔了好一會兒才漸漸停息。沒想到一波才平一波又起。對面緊貼巖壁的棧道上，一條土家漢子嗓音嘶鳴着，甩腳甩手地唱起了一首鄉土味極濃的情歌：
這山望見那山高，
山上一顆紅櫻桃。
紅櫻桃是個好姑娘，
紅紅的臉巴紅衣裳。
好姑娘你快快長。
長大好跟我做婆娘。
觀景台
從你胸腔裏發出的來自生命深處的情歌如雲霧般從山那邊一朵一朵地飄過來了。聽得出來其中的快樂，也滲透着千思萬慮的憂傷。大山的兒子啊，你就敞開胸襟放聲唱吧。柴埠溪的美麗山水定會撫慰你的創痛，給你一顆浸滿詩意的紅櫻桃……
站在落雲台上，我就那麼久久地俯瞰峽谷環顧羣峯，從那一條條蜿蜒上下的棧道，一座座昂首挺胸的山峯，一道道石磴子，一棵棵刺葉櫟，到一片芭茅、一座吊橋。看着看着，浩茫的心思便漸漸融入其中，感情便愈發地豐富而深沉了。眼前恍若有一道山門洞開，從中走出一位纏着頭帕掛着寶劍、威武偉岸而又灑脱豁達的土家將軍。我在心裏對他説，我認得你，你是柴將軍，你叫柴埠溪，我們從此就是好朋友了。請允許我再次親親地叫你一聲柴將軍——柴埠溪！話音剛落，那如夢的幻像就消失了。此刻，大山大美，天地無言，惟秋風吹拂着，悠長悠長地，充盈於峽谷之間。
本文圖片由五峯文旅局田蕾提供
作者簡介：甘茂華，土家族，知名散文家、詞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中國少數民族作家學會會員，中華散文網特邀作家。歷任湖北作協理事，湖北流行音樂藝委會理事，三峽旅遊文化研究會理事，宜昌作協常務副主席，宜昌散文學會名譽會長等職。已出版各類文學著作16部，獲得湖北文學獎、湖北少數民族文學獎、湖北屈原文藝獎、全國冰心散文獎、文化部羣星獎、中宣部全國“五個一工程”獎等重要獎項。小説代表作《最美麗的》《定風波》，散文代表作《鄂西風情錄》《三峽人手記》，歌詞代表作《下里巴人》《歌詞三百首》，歌曲代表作《山裏的女人喊太陽》《敲起琴鼓勁逮逮》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