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給我的朋友 馬丁?努瓦赫。1紀堯最近時常能聽到他的室友彈奏一首中國的鋼琴曲。第一次是在一個早晨,紀堯在一陣生澀的琴聲中醒來。磕磕碰碰的音符怎麼也串不成一個完整的樂句,演奏者毫不死心,在挫敗他的那個樂句上反覆試煉,直到雙手勉強能夠配合起來。紀堯只穿着一條白色平角褲就推開房門,住在外屋的唐開航連忙把手從那架白色電鋼琴的鍵盤上縮回來。
“你醒啦!”唐開航微笑的問候掩飾不了有些驚慌的神色。紀堯以為他是因為吵醒了自己而感到愧疚,連忙説:“沒關係!”唐開航已起身離開凳子:“我隨便彈彈。”可他並不是感到愧疚,也並不是真的隨便彈彈。他只是不願意在沒有充分準備好一項技藝的時候就匆匆把它展示在別人面前,他一向不做沒有十足把握的事情。在隨後的一週多時間內他每天都會為這隻曲子花上兩個小時。如果紀堯晚上沒有去參加派對而回來得較早,上樓的時候一定能聽到這支曲子,而當鑰匙插進鎖孔的時候,琴聲便戛然而止,毫秒不差。
紀堯不明白,為何開航彈琴一定要這般偷偷摸摸。直到有一天,唐開航吃罷晚飯,主動坐在鋼琴前頭彈奏起來。樂句不再像當初那樣雜亂無章,而是有如一條不羈的河流,地勢開闊處平穩流淌,陡遇狹窄的河道則驚起波瀾。聽畢,紀堯一陣叫好,問這是什麼曲子。唐開航不免有些小小的得意,操持起了一種久違的聲調:“這是中國的《梁祝》,其中有一個非常悽美的愛情故事……”
初聽這種聲調,人們會以為它只是友人間常見的那種口若懸河的熱情,然而細細聽來,“我們”、“中國”這樣的字眼反覆出現,自我表達的急切心昭然若揭。唐開航娓娓道來,不時地在帶四川口音的普通話和帶普通話口音的法語之間切換,以便眼前這位只學了兩年中文的外國友人能夠更好地理解他要傳達的中國文化。
這種自我宣揚的聲調之所以久違,一來是因為與紀堯相處的大部分時間裏,唐開航都在學習法國的文化:畢竟這裏是巴黎,他只有不斷學習,才能融入;二來是因為在中國當過一年交換生的紀堯有自己的見識,若是過於熱切的民族情愫讓唐開航誇大其詞,露了馬腳,反而惹人笑話,所以他不能輕易開口。
而在中國的一年時光中,紀堯遇到了不少這樣的同學:他們熱衷於向他講解中國的文化有多麼悠久,以“東方古國”自居。最有意思的是,有的動不動就搬出“中法友誼”的説辭,儼然一副外交官的風範。儘管大家對於古老文化有一種一致的自豪感,但説到現代中國和政治生活,意見則紛紛不一。紀堯喜歡中國的古老文化,也喜歡跟紛紛不一的現代中國人打交道。他在回到法國前,託朋友幫他找了一位一起租房的中國室友,希望繼續練習漢語,於是他便認識了唐開航。
在晴朗温和的八月末,唐開航抵達巴黎,開啓他碩士階段的留學生涯。揹着因為裝滿筆記本電腦、平板電腦、單反相機、卡片相機、電子書、厚實的旅遊手冊而沉重不堪的登山包,拖着塞滿襯衫羽絨服等各季衣裳、感冒藥清火藥雲南白藥、郫縣豆瓣漢源花椒重慶火鍋底料的巨大行李箱,唐開航步履艱緩地穿行在戴高樂機場,始於飛機降落前的興奮心情,並沒有伴隨體力的消耗而減弱。直到他在軌道交通櫃枱對售票員——一個戴黑框眼鏡的黑人姑娘,鏡框幾乎與膚色融為一體——説出他在法國所説的第一句話,“Excusez-moi”,他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從夢幻到現實的迅速轉換:自己的雙腳,正緊貼在巴黎的土地上,曾在北京飽受霧霾折磨的鼻子,如今正呼吸着西歐新鮮的空氣。苦學多年的法語終於能夠派上用場,這又讓他心裏多了一層苦盡甘來、時光終究沒有錯付的滋味。
按照出發前在網上查好的地址和路線圖,唐開航乘坐快軌 RER B 到 Denfert-Rochereau 換乘地鐵,奔向巴黎十五區。走出地鐵站的那一刻,唐開航從視覺到內心都突然一震。他的前方是一座小教堂,鐘塔牢牢佔據了視野的中心位置。他所在的這條街道筆直地通向教堂,與教堂大門前一條橫向馬路短暫地交匯,便又分成兩股,從教堂兩側繞了過去。街道兩旁是六七層高的公寓,黃色的石料砌成,立面施以人像、渦卷、枝蔓等雕刻做裝飾,就連小巧的陽台上那一排排黑色的鐵圍欄,都有別致的造型。底樓開滿面包店、水果店、咖啡店、肉鋪,各個小店都把自己的攤子鋪展到了店門外,琳琅滿目。
唐開航好奇地打望着眼前的景象。他時而望向咖啡館擺在人行道上的小圓桌,桌上則擺着沙拉、法棍、三文魚、意大利麪等各色食物,桌邊圍坐着的市民氣定神閒悠哉遊哉,空間狹小使得不同桌的人們擠到了一塊兒,他們毫不在意,端着小高腳杯,跟朋友聊着天,似乎並不擔心對話被鄰桌聽見。唐開航又望向逆光的小教堂,陽光被雲層過濾成稜角清晰的光束,光束又擦過鐘塔的塔尖,四散開去,彷彿散發光線的是教堂本身。他的眼睛並不罷休,隨他仰起的腦袋望向瓦藍色的天空,而就連巴黎的天空都因為一團團漂浮的“金鑲玉”般的雲彩而顯得妙不可言。
過於頻繁的仰望,使得本來就因包袱沉重而痠痛的脖子更加難受。到達住所、按下門鈴之後,索性把包放下,右手捂住後脖頸,輕輕地活動頸椎。於是,紀堯將永遠不會忘記他第一次見到唐開航的情形:推開門,一個搖頭晃腦的中國人站在外面,緊閉着眼睛,齜牙咧嘴,一臉既像是痛苦又像是愉悦的表情。
唐開航停下來,兩人尷尬地對視一眼,紀堯飛快地伸出右臂跟他握手,用漢語説道:“嗨!你好!”
“你好! ”“怎麼樣?辛苦嗎?”
“還行。”寒暄之後,唐開航轉身去提箱子和揹包,彎腰後猛地一起身大腦供血不足,一陣暈眩使他在進門時沒站穩,竟然連帶着紀堯一塊兒鋪倒在了地上。唐開航慌忙掙扎着站起來,將紀堯也扶起來,連聲説:“對不起對不起!”紀堯卻爽朗地大笑起來:“你應該很累!需要休息!”幫開航把行李箱拖到牆角邊後,紀堯又問:“你要喝點什麼?茶,咖啡,或者果汁?”
“都可以。”唐開航不想讓自己顯得很挑剔,然而他的回答卻讓紀堯有些無所適從。紀堯又問道:“咖啡好嗎?”“好啊。”紀堯便走進廚房搗騰起來。
唐開航的緊張稍微緩解了一點。過去跟紀堯只是在網上有過聯絡,對於對方是何為人在心裏多少有些疑慮,見到真人後唐開航寬心了不少。他打量起這套公寓,有兩個大房間,廚房和衞生間連着外屋,外屋擺放着餐桌、衣櫃、沙發、電鋼琴,還有一張單人牀。按照之前的約定,唐開航就住這間寬大的外屋。
內屋的門正敞開着,走進去一看,一張低矮的雙人牀,牀頭緊靠着掛有各種海報貼畫的牆壁,掃了一眼,唐開航便忍俊不禁。牆壁的正中央是一個身穿棉襖、戴狗皮帽,手端衝鋒槍的熟悉身影,海報上赫然寫着幾個大字——“偉大戰士雷鋒”。左邊是一張稍微小一些的畫報,是毛澤東跟另一個領導人站在天安門城樓上,標題是“第二次檢閲文化革命大軍”。唐開航正納悶毛澤東右邊這張陌生的面孔到底是誰,看到標題下面的小字他才恍然大悟:“我們偉大的領袖毛主席和他的親密戰友林彪同志並排站在天安門上……”雷鋒的右邊是另一幅宣傳畫報,頂端正中用紅字寫着“全世界人民團結起來,打敗美國侵略者及其一切走狗”,畫面則以漫卷的紅旗做背景,主體是來自世界各地的人民——有身着白袍的阿拉伯人,也有穿傳統條紋服飾的非洲黑人——手拿長矛,戳向畫面左下角幾個猥瑣的帝國主義身影。
在另一面牆上,則掛着全然不同的東西。是兩幅書法作品,一幅隸書,一幅草書。隸書的字是“春華秋實”,草書的字則是“觀海聽濤”。牆上有窗,窗前有一張書桌,桌上放着一盆蘭草,一本翻開的書,還有三個相框。唐開航俯下身近看,最左邊的大相框是紀堯的一張半身照,他坐在桌前,右手支撐着頭側,捲曲的頭髮大體是棕色,最表層卻又泛着一些金色,深灰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鏡頭,嘴角帶着淺淺笑意,而毛茸茸一層短短的絡腮鬍,則讓年紀明明更小的紀堯顯得比唐開航成熟。
跟所有看到過這張照片的人一樣,唐開航的眼神也在上面久久地停留了一陣。畫面中的這個人太好看,美得像古希臘那些讓人肅然的大理石雕塑。而在第二個相框中,這個俊美的身影則躋身於一大羣人之中,以至於難以分辨——這是一張在草地上拍攝的老中青三代家庭大合照。看到最後一個相框時,唐開航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一個幽暗的房間裏,閃光燈捕捉到兩個年輕人的身影,面朝鏡頭的紀堯青澀地笑着,露出兩排雪白的牙齒,而另一個黑髮亞裔男生則側對着鏡頭,伸出脖子,嘴唇貼在紀堯右邊的面頰。照片上用金色的熒光筆寫着兩個名字:“Guillaume”、“Thomas”,而名字之間則畫了一個心形符號。
看到始料未及的東西,唐開航心裏打了個激靈,他後退幾步,想要走出這個房間。就裝作什麼都沒看到,他內心這樣對自己説。然而就在他轉身的那一剎,紀堯正端着兩杯熱氣騰騰的咖啡,站在他面前。
2“不好吃嗎?”看着唐開航面露難色緩慢地咀嚼着飯菜,紀堯就明白了,為了迎接室友的到來、自己主動請纓做的這頓晚飯並不符合對方的口味。白米飯在煮得勉強像樣——之前碰到離開法國的中國學生轉讓電飯煲,他就果斷買了下來;但是調料放得過於謹慎以至於淡得味同嚼蠟的白水煮茄子,以及超市買來的簡單加熱過的即食罐頭豆角,卻深深地為難了來自重慶西境某縣城的唐開航。跟大部分巴蜀人民一樣,唐開航對於川菜有一種毋庸置疑的優越感,對食物異常挑剔。茄子既然要用白水煮,就必須要蘸上用熟油辣子、醬油、香油、蒜末、葱花、醋等調製成的蘸醬才能吃得下口,而罐頭蔬菜這種食物的存在,簡直就是對烹飪的侮辱。然而,這樣的想法唐開航對紀堯説不出口。好不容易吞嚥完了之後,他才回答道:
“沒有啊。”這生硬得令人不忍拆穿的回答使他自己都感到一絲汗顏。他連忙轉移話題,問紀堯會不會做法國菜,紀堯説不太會。他不好意思追問,趕緊又扯了些別的東西。儘管他並未抱怨紀堯煮的菜,但從第二天起,他就默默地果斷掌勺,將紀堯從廚房裏驅逐出去。紀堯倒是樂得其所,唐開航不過做了些最簡單的川菜家常菜,便引得他稱讚連連,唐開航做菜也就更加樂在其中,想着法子變換花樣,打破常規,嘗試不同的食材搭配,以便兩人每天都能吃到不同的菜品。
其實在唐開航剛抵達巴黎的那個下午,紀堯就已經發現室友是一個深藏不露之人。當紀堯端着咖啡走進內屋時,唐開航短暫地面露驚愕,隨即又恢復鎮定,隻言片語不提。當他喝下那杯黑咖啡,雙眉微蹙的時候,紀堯問他是不是太苦,他卻説沒有。紀堯覺得摸不清眼前這人的心性,只能儘量以禮相待,並保持客氣的距離。
紀堯的以禮相待反而讓唐開航覺得很舒適。沒必要掏心掏肺,就能維繫平和良好的關係,這符合他向來的人際交往模式。他的個性很大程度上秉承於他的父母。母親在縣城裏做小本零售生意,對生活精明算計,不僅將家庭經濟事務打理得井井有條,跟周遭鄰里也是處得八面玲瓏。“要搞好跟同學的關係哦。”這是她對唐開航最常説的一句話。因為生意不錯,所以手頭有些閒錢,能供唐開航出國開銷。她沒炒過股,只是曾有段時間在網絡聊天室裏認識了一羣網友,在他們的慫恿帶動之下買了些基金,虧了之後就再也不碰。唐開航的父親是中學語文老師,從小教他背誦詩書,灌輸了不少仁義之理。道德潔癖加上性格迂腐使得他沒有多少朋友,也沒有通過補課賺外快的方式增加經濟收入。儘管父親對母親的生意事業不屑一顧,但他在母親面前卻是個不折不扣的“趴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