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偶像之痛:在路上之後的凱魯亞克

由 泉亮霞 發佈於 休閒

撰文|新京報記者 宮子


隨着凱魯亞克精神的衰退,“垮掉的一代”也漸漸成為一個停留在寥寥幾本小説中的過去時。


《新京報·書評週刊》B01版~B05版專題《“垮掉的一代” ——旅程與誤解》。


1

偶像誕生

從被拒稿到一舉成名



66號公路已經成為了一條具有象徵意味的道路,宣示着永遠年輕、探索自由的意義。不過,凱魯亞克本人對“66號公路”這一標誌並不喜歡。在美國電影《66號公路》中,幾個喜劇演員扮演了《在路上》一書中三人行的角色,他們扮相滑稽,看似講述着在路上的劇本,實際上卻充斥着嘲諷的意味。一切就像這本書剛完成的時候一樣。


《66號公路》(第一季)劇照


《在路上》起初的出版並不順利。面對這樣一份三週內寫完的書稿

(其實凱魯亞克本人用“在路上”的方式反覆修改了七年)

,沒有出版社願意冒這個風險。相比於這本代表作,出版社對凱魯亞克之前那本有着濃烈托馬斯·沃爾夫氣質的小説《鎮與城》更感興趣,他們希望凱魯亞克能夠拿出這樣的作品。維京出版社的編輯寄信給凱魯亞克,希望他能修改裏面不恰當的詞句。凱魯亞克開始表示了強硬的拒絕,但還是配合編輯進行了修改。然而,即使在這之後,出版社對於是否要印刷這本小説還是充滿疑慮。他們先把裏面的部分章節寄給了《巴黎評論》,想看看片段內容會引起什麼反響。


等到《在路上》終於出版之後,雖然沒有像金斯伯格的詩歌那樣成為禁書,但在文學圈,它遭遇了一致的差評。杜魯門·卡波特就曾經有過一句著名的評價——那不是寫作,而是打字。人們認為凱魯亞克的即興寫作缺乏嚴肅的創作態度。


《66號公路》(第一季)劇照


改變發生在一篇《紐約時報》的評論上。一位名叫吉爾伯特·米爾斯坦的評論家在《紐約時報》上刊發了一篇書評,誇讚這本小説“在一個強勁的時尚瓦解人們的注意力和挫鈍人們的感受力的時代裏,它作為一部真正的藝術作品出現了,它的發表自然堪稱歷史性大事”。同時,米爾斯坦在這篇書評裏還將凱魯亞克樹立為“垮掉的一代”中最具標杆性的人物。問題從這裏開始便出現了。


2

“垮掉”的人設

公眾眼中的人到底是誰


興奮的凱魯亞克開了一箱香檳,慶祝自己成功的時刻,他完全沒有意識到之後降臨到他身上的會是什麼。在此時,好友艾倫·金斯伯格給他提過建議,希望他謹慎對待“代表人物”這類頭銜,這會給他添加偶像的約束,限制其行為自由。


凱魯亞剋意識到這一點也好,或在興奮中陷入盲目也罷,之後的事情都並不取決於他的選擇。《在路上》成為暢銷作品後,媒體開始對凱魯亞克進行源源不斷地報道。各家報社都派出記者對凱魯亞克進行採訪,但最後成文的稿子卻和對話內容大相徑庭。


記者們模糊了凱魯亞克在文學上的觀點,而將訪談的精彩部分設置為“多找幾個女人”之類的觀點。他們竭力將凱魯亞克塑造為符合“垮掉”一詞的人設,絲毫沒有理解凱魯亞克其實是這羣人中最保守的一位。據朋友回憶,在接受了四五次採訪後,凱魯亞克終於不堪重負,他像個嚇壞的孩子一樣躲在牀上,聲稱自己患了重病。為了逃避,凱魯亞克開始喝得爛醉,不願面對媒體歪曲的文章——然而這恰好又是媒體想要的:酗酒爛醉的“垮掉”作家。於是,又冒出了幾篇新的人物稿。


命名了“垮掉”一詞的作家約翰·霍爾姆斯在回憶凱魯亞克時寫道:這種情況把他弄蒙了,在以後的日子裏,他再也,再也沒找準什麼是北。再也沒有。


《在路上》的暢銷讓凱魯亞克的世界裏湧入了難以計數的新讀者,但並不是每個人都歡迎他。粗魯的讀者指責這個傢伙連句號和分段都不會用也能寫書,嚴肅的家長擔憂閲讀凱魯亞克會將孩子們引上歧途,即便是已經成年的大學生羣體,對凱魯亞克也並不歡迎。在布魯克林學院參加詩歌朗誦會的時候,凱魯亞克遭到了當地學生拳腳相加的圍攻。


1950年代後期的傑克·凱魯亞克。


以上是反對者們的表現。至於他的支持者,也沒讓凱魯亞克感覺好到哪裏去。追求放浪的年輕人們只看到了凱魯亞克文字中所講述的流浪,卻忽略了文本語言抒情性所連接的關於自我的頓悟及禪思。凱魯亞克從來不曾説過一個人若要追求自我,就得做流浪,酗酒,吸毒之類的事情。任何人都有自己抵達該終點的方式。然而那些近似嬉皮士的讀者們卻將此理解為必經之路。


“我是一個技藝高超的講故事的人,是個遵循偉大的法國敍事傳統的作家,我不是一羣烏合之眾的代言人。”凱魯亞克在一本斯蒂夫·艾倫的影集註釋中寫道。他想要捍衞自己是一個敍事作家的身份,讓人們更多地關注自己的語言藝術而非個人生活。可惜的是,凱魯亞克的模仿者們也並沒有把握到這一點,他們模仿凱魯亞克的文風寫着流水賬一般的日記自白。他厭倦了“垮掉派之王”的稱號,想要找回無名時期的自我,但此時的他不管走進多麼隱秘的鄉村酒吧,都會被人一眼識破。


3

“大瑟爾”之行

最後的解脱與崩潰


在凱魯亞克的作品中,有一本比《在路上》的內容更傾向於一種搖搖欲墜的自我,那就是《大瑟爾》。1960年後的凱魯亞克被困在多重囚籠中,其中也包括自身靈感的枯竭。自從《在路上》之後,他成為了熱門作家,但人們通常只是衝着他的名氣去購買書籍。之後的許多小説,其實充斥着凱魯亞克式的陳腔濫調,我們甚至能在不少作品中發現他模仿自己作品的痕跡。即便如此,能寫的素材也所剩無幾。個人生活的經歷總是有限的,尤其是當作家以激情式的噴薄將數年的心靈波動都揮灑一盡之後,他就再也找不到什麼可寫的了。


《大瑟爾》,作者: [美] 傑克·凱魯亞克,譯者:劉春芳,版本:上海譯文出版社,

2015年7月


在那一陣子,凱魯亞克甚至開始給《惡作劇》

(一本類似於《花花公子》的美國雜誌)

這類刊物寫時政類稿子了。難以想象還有比這更不適合他寫的文章。凱魯亞克的朋友們也對此感到遺憾,認為他的文字正變得越來越廉價。這些雜誌工作唯一的好處是給凱魯亞克帶來了穩定收入,正如他的朋友們所回憶的——凱魯亞克內心一直有穩定生活的嚮往,但卻又不斷抗拒它。


保守和穩定的傾向也讓凱魯亞克在60年代和朋友決裂。起因是金斯伯格參與了一場與嬉皮士相關的政治運動。而在凱魯亞克的眼中,“垮掉的一代”——如果這個名稱勉強適用的話——不應捲入任何與政治相關的活動。人應如赤裸般純真。


帶着這些困境,凱魯亞克前往一個名叫“大瑟爾”的地方,開始新一輪的自我修行。他隱遁在一個小木屋中,試着戒酒,並開始書寫新的作品。



“自打我出版‘路上’那本書,就是那本讓我‘聲名大振’的書後,這是我第一次離家

(我媽媽家)

,可事實上這三年來我都快被逼瘋了,無窮無盡的電報、電話、請求、信件、來訪者、記者,還有沒完沒了的窺探者……而我實際上無時無刻都醉醺醺的,好給自己戴上一頂快活的帽子來適應這一切,可我最後終於意識到,我被重重包圍而且勢單力孤,所以我得逃離這裏,一個人待着,或者死掉算了。”


在《大瑟爾》這本書中,凱魯亞克留下了最後救贖的嘗試。他在遠離塵囂的地方試圖給自己來一場淨化,這本小説裏也留下了不少呈現此心境的段落。但在小説之外,“大瑟爾”之行是徹底失敗的。戒酒幾天後,凱魯亞克便重新開始了酗酒的惡習。與世隔絕的環境反而加劇了他的痛苦,因為在那裏,他連最後的朋友都沒有了。


《垮掉的行路者》,作者:巴里·吉福德 勞倫斯·李,譯者:華明、韓曦、周曉陽,版本:譯林出版社

 

2000年9月


凱魯亞克後期的困境,似乎預示着“垮掉的一代”的集體退場。包括這個活動起初的靈魂人物尼克·卡薩迪,都開始過起了平靜的生活。從大瑟爾回家後的凱魯亞克恢復了酗酒,每天不斷給老朋友和舊情人們打電話,回憶着20年前的歲月,同時也不再抗拒巴勒斯和金斯伯格推薦的毒品與致幻劑。在人生末期,見到凱魯亞克的人幾乎只會説一句話——救救傑克。


這個團體成員後期的沉沒,以及他們逐漸向平凡生活“垮掉”的傾向,似乎證明着這個文學史上著名的流派,並不存在一個抱有共同信念的團體,只是一堆試圖逃避政治的年輕人巧合地聚集在了一起。他們每人都有自己的痛苦與不同的生活信仰。然而對讀者來説,理解一種文化現象,一個文學流派,要遠比理解一個人容易得多。那些他們無法再寫出的、淹沒在酒精中的句子,為人們留下了一個無需破解的生活之謎。


作者|宮子;

編輯|張婷;

校對|翟永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