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聯想、仿華為、做自己:科大訊飛的前世和來生
作者 | 顏宇
在不同公開場合,科大訊飛(SZ:002230)創始人劉慶峯盛讚過本書——《下一個倒下的會不會是華為》。
言語之間,他十分羨慕任正非能把知識分子訓練成“粗糙”的工程師部隊。所以在很長一段時間,科大訊飛和華為開展了戰略合作,還認為自己與之“相似”。這句話對也不對,某種意義上兩家公司都深度參與了改革開放,是中國工程師紅利的受益者,核心業務均被國外巨頭卡過脖子。
不對的地方在於,兩件公司創始人一個是秀才、另一個是兵。劉慶峯是知識階級的精英,從走進象牙塔到開始創業均與中科大牽連頗深;任正非是部隊的“學毛選標兵”,掛在華為牆上的標語有“犧牲是軍人的最高付出,勝利是軍人的最大奉獻”,內部常出現“攻山頭”“前線後方”“到農村去”等革命詞彙。
華為身上的狼性與紀律性,是劉慶峯想學卻又“東施效顰”的地方。在科大訊飛的合肥總部,牆上的“革命”標語進行過改造,顯得既雞湯又理想。比如,“活着,就是為了改變世界。”“舒舒服服實現不了發展,按部就班完成不了跨越。”這些在一定程度映射出,知識階級在商業世界裏的感性和軟弱。
但實際上,劉慶峯也有殺伐果斷的一面。不管是知乎、貼吧還是脈脈,很多被科大訊飛“優化”的員工吐槽過:
- 這麼大的一個上市公司,工資低於一線水準;
- 加班情況嚴重,面試前説好的朝九晚五,上班後成了996;
- 管理“混亂”,技術標杆能被提拔成業務負責人。
基層只談錢不講貢獻其實很正常,《武林外傳》中白展堂大聲講過:只要給夠加班費,當牛做馬無所謂。
所以,真想改變世界還得靠“人工智能”。2015年初,科大訊飛在年會上秀了下肌肉,發佈第一代人工智能機器人小柔和小智,實現了人機語音交互。劉慶峯企圖用語音、智能、夢想等字眼來鼓舞人心。之後,有員工表演了小品《訊飛合夥人》,深度還原了“他們”曾經的故事,劉慶峯幾度落淚。
內心深處的軟弱在公開場合釋放,劉慶峯身上表現出的這種複雜性,也反映在了公司身上。支持科大訊飛的投資者,把它當作科技時代的中國信仰;反方代表則大肆宣稱其是騙子,因為它政府補貼拿個不停,幾個億淨利潤難以支撐千億市值;西方人把它稱作“中國最聰明”的公司。
科大訊飛這家公司的根本基因到底是技術、還是商業亦或是“柔軟”?這是一切分歧和爭議的起點。
懵懂:超越“聯想”的夢想科大訊飛身上有着很鮮明的技術性,它誕生的目的就是為了“抗擊帝國主義侵略”。
1992年,中科大的大二學生劉慶峯正謀劃轉專業到數學系,因為電子工程系不能讓他學會“修電視機”。此時,這位19歲的少年無愧天才之名,在高手如雲的中科大所有數理學科幾乎都是第一。這讓王仁華教授決定打破慣例,讓劉慶峯加入國家級的語音實驗室。
王仁華做出這個決定有兩個原因:第一他從美國回來,十分開明;第二劉慶峯聰明且努力。第二年,經劉慶峯之手改造,一個日本的語音分析工具效率提高了10倍。嚐到了“天才”創造的甜頭之後,1995年王仁華大膽地讓研究生劉慶峯承擔實驗室的國家“863項目”——語音合成技術。
簡單來説,語音合成就是把文字轉換成語音,讓機器設備開口説話。這是塊具有商業前景的大蛋糕,IBM、微軟等巨頭均開始搶灘中文語音市場。所以,該項目被列入了863計劃。這個計劃是1986年時四位科學家寫信給總設計師,由國家支持建設最前沿、最重要的科研項目。
但做語音合成有個無法避開的問題:如何讓機器説話不像機器一樣冰冷?
1997年,王仁華推薦劉慶峯拜入語言學大師吳宗濟門下,學習實驗語音學。連續三個月高強度學習12小時後,劉慶峯問“老師您累不累?”88歲高齡吳宗濟興奮地給出答案“我不累,幾十年研究被你三個月全部學會,我們成了忘年交”。所以從出道起,劉慶峯身上就承擔着上一代、上上一代交給他的“夢想”。
當時,每次11點從實驗室回宿舍,劉慶峯都能看到科大西區舞廳燈火通明,小縣城出身的他沒有羨慕,反而是在回味,做科研時口腔內那種“吃了蜜”的感覺。他這種勤奮是能換來回報的。1999年,中國加入WTO已成定局,李開復建立微軟亞洲研究院後,相中了“路燈讀書族”之一的博士生劉慶峯。
但名震世界的微軟被這位26歲的青年回絕,因為沒出過學校的劉慶峯決定自主創業。這是何等的“自負”,初出茅廬便心比天高。他帶着18位師兄弟,拿着中科大的投資,以做最好的中文語音軟件為方向,喊出“三年做到100億”的稚嫩口號,憧憬着能用產業來強國的夢想。
某種程度上,這個世界多少有些公平,因為即便是天才,也會被商業世界毒打。
2001年,劉慶峯有點管不動科大訊飛了,不只入不敷出,團隊內部還出現去做房地產的聲音。為解決問題,科大訊飛開了場整頓思想的“半湯會議”,討論出了《科大訊飛發展戰略規劃》,並堅定不移地走中文語音路線。要知道他們的底氣是既有學校,又有政府,還有各界關係。
最早是科大訊飛賬上只有十幾萬時,合肥領導讓三家投資機構投了3060萬元佔股51%;後來是郭廣昌讓復星高科時候接手了機構的17%股份;接着,在2001年劉慶峯親自與柳傳志促膝長談後,拿到了君聯資本300萬美元的投資,最重要的是得到了聯想手把手的教導。
作為中國第一代企業家的代表,柳傳志的管理三要素是“搭班子、定戰略、帶隊伍”。班子、戰略劉慶峯都有,儘管很稚嫩,但最重要的打仗隊伍那是毫無頭緒。主導聯想分拆工作的朱立南親自教劉慶峯管隊伍,聯想人力資源部副總經理王建慶教他們搞績效、規範財務體系。
君聯資本的這筆投資揹負了很大壓力,原聯想財務部總經理楊琳第一次參加科大訊飛月度會議後,回去便忍不住哭了。
這讓人想起了網絡小説裏“廢材流”的故事:主角本是個天才,後來因為某種原因成為了廢人,在遇到“老爺爺”後,開掛般地逆襲,實現了“恐怖如斯”的故事。但現實還是很殘酷的,有技術、有背景、有資源、有“外掛”的科大訊飛還是因為時代問題差點泯然眾人矣。
不過,這並不影響劉慶峯“吹牛”,他當時可是對着柳傳志説:我要超過聯想。
借勢:向“華為”同志學習如果只是靠深度模仿聯想,那必然無法實現超越。
所以,劉慶峯迎來了自己的第二個師父——華為。1999年到2004年間,科大訊飛進行了痛苦的商業化摸索。當時最大的問題是產品不落地,研發模式是劉慶峯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沒有成熟的研發流程和決策機制,毫不顧及市場的感受。這也就導致花費大量精力的暢言軟件的失敗。
其次是隻重研發,對渠道、宣發一頭霧水。科大訊飛找代工做過當時最火的PC手寫板,還建立了代理商模式。實驗室出身的人去做產品有個很大問題,不考慮實際情況和成本,只想應用最好的技術。訊飛手寫板售價高達千元,但AMD已經崛起,正和英特爾大打價格戰,PC售價從雲端跌至三四千元。
代理商模式失敗後,劉慶峯做了一個路線轉移的大膽決定——放棄個人用户,打進華為供應鏈。也就是説,科大訊飛放棄了獨立自主的基石,開始去做別人的“門下走狗”,把命運交給大客户。當時,為了自己的語音技術能通過華為測試,劉慶峯帶隊在公司睡了兩個月,才得以邁入華為的門檻。
所以,從千禧年開始,劉慶峯就得以近距離觀察起華為的變革。
1998年—2003年的華為,是變革時期最脆弱的華為。任正非拍着桌子喊道:誰要是牴觸變革,就得離開華為!因為他親赴美國考察,掏出超過20億元,向IBM學習IPD(集成產品開發)研發管理模式。這條改革之路,完全是按照總設計師改革開放模式來的。
《一曲無聲的讚歌》裏將華為如何改革分成了五步:解放思想、對外開放、改革立威、特區試點、全面複製。劉慶峯顯然是學到了幾手的,並且也應用到了科大訊飛身上。他心裏或許還要超越的想法,畢竟華為的內部論壇叫心動,而科大訊飛的叫“鑽石”。
解放思想:針對同伴提議不如去做房地產的正確建議,劉慶峯化身PUA大師,不斷對內對外地去強調要做“中文領域世界第一”,還給出了綱領參要《科大訊飛發展戰略規劃》。李開復招攬劉慶峯時曾直言科大訊飛與美國巨頭差距頗大,中國市場還缺乏有需求客户,但他就是不聽。
對外開放:年輕時的劉慶峯對於開放的態度是保守的,他能接受最大的開放就是把技術賣給合作伙伴。但2010年DNN(深度神經網絡)在語音識別領域的革命性突破,導致劉慶峯全力開放科大訊飛。先是做了“訊飛語音雲”平台,先是扶持創業團隊,又與大公司合作開發APP,來充實數據庫。
改革立威:《訊飛合夥人》裏講過,那場半湯山會議對科大訊飛的意義來説,不亞於遵義會議。當時那個年輕的團隊有個問題,雖然領頭羊是劉慶峯,但一羣天才在一起工作是各有各想法的,所以才會有人提議去做房地產。但劉慶峯用一句擲地有聲的話立住了權威,“如果不看好語音,請走人!”
特區試點:科大訊飛作為中科大的校辦企業,不只後台硬,更重要的是技術傾斜。2000年就和中科大、中國社會科學院共建實驗室,後來還有清華大學。兩年後,不只承接了國家語音高技術產業化示範工程項目,還設立了博士後科研工作站。説它是語音界的國家隊,絲毫不誇張。
有限複製:2005年的時候,科大訊飛實現盈虧平衡,劉慶峯也看出來自己公司的能力不是市場,而是技術和背景。所以開始在與大公司合作上矇眼狂奔,一定意義上代表了與市場脱節。但是為保持技術優勢和積累,劉慶峯開始複製實驗室模式,建立訊飛研究所,以此為重要技術支撐。
2008年,科大訊飛在鮮花與掌聲中走向上市,媒體用兩個第一來誇張它:中國第一個在校大學生創業的上市公司,中國語音產業第一個上市公司。實際上,科大訊飛的基因是一家只在乎技術且高高在上的“美國公司”。
攀登:迷途中找回“自己”這是家很特殊的公司,既然聯想痕跡,又有華為烙印,但偏偏忘了怎麼做自己。
2017年,一場重要的科研會議上,川普突然出現在大屏幕中,用他誇張的語氣流利地説起了中文:人工智能正在改變世界,科大訊飛真的很棒。李開復坐在台下,吃驚地望着科大訊飛所展現出的技術,甚至感慨幸好劉慶峯當初沒聽自己的勸告。
在《AI·未來》一書中,李開復總結了四次人工智能革命的浪潮:互聯網智能化、商業智能化、實體世界智能化、自主智能化。今天的世界站在了第三階段,人工智能模糊了數字和現實的分界。而產業界有個共識,一家好的人工智能公司需要三個要素——深度神經網絡、大數據、漣漪效應。
深度神經網絡能對相應輸入的信號,由機器做出反應和感應;大數據在AI的應用上起了關鍵作用,因為不管人臉識別還是聲音識別等應用技術,需要的訓練數據和計算都是海量的;漣漪效應略微抽象,可以簡單理解為AI應用最開始會出現很多錯誤,但等數據越來越多後,錯誤將越來越少。
這兩個概念是理解如今科大訊飛的基礎。
在iPhone問世後,Siri震動了世界。受益於此,語音識別技術開始爆發,科大訊飛的研發能力才開始商用落地。羅永浩用子彈短信把訊飛輸入法推到台前時,市場才猛然發覺,這家公司在語音識別上有着強力技術。但事實是,劉慶峯在2010年才開始做語音識別,之前一直都做語音合成。
2014年,劉慶峯啓動“訊飛超腦計劃”。科大訊飛股價隨即暴漲,之後更是在2017年的熊市中,逆勢走出行情,最高市值破了千億。但在2015年-2018年期間,科大訊飛的基本面毫無變化,營收雖然逐年增長,但淨利潤都在雷打不動的5億元左右。
相比2015年,科大訊飛在2019年營收翻了4倍,歸母淨利潤也幾乎翻了一倍。但市場對科大訊飛一直有個印象,那就是不賺錢。其實科大訊飛的毛利率很高,超過40%。淨利潤低是在於,把收入拿去發工資、搞研發、做銷售去了。
前文提到過,科大訊飛放棄個人用户,身上的商業性沒那麼濃,客户大多是企業和政府。
這個策略在早期是為科大訊飛贏得了生存空間,但弊病也很明顯:第一限制了企業的發展;第二抗風險能力弱。所以,劉慶峯提出的新理論是“‘平台+賽道’戰略佈局,To B和To C雙輪驅動”。這總結起來就是四句話:開放平台、佔據賽道、維護原有關係、接近消費者。
做出這麼大的戰略調整,劉慶峯不是為了賺錢,還是為了技術。首先是如今的世界處於人工智能的第三次浪潮階段——實體世界智能化。各種AI應用不斷落地,而在AI公司必須具備的三要素中,數據是基石。而科大訊飛手中數據是大而全的:
- 政府數據,智慧教育是科大訊飛各項業務中最賺錢的,常態化服務38000所學校;並且承接了很多地區的智慧城市項目。
- 企業數據,科大訊飛祭出了開放者平台的殺招,向157萬開放者提供支持;在智慧醫療、智能服務、智能汽車等領域發力。
- 個人數據,2019年科大訊飛消費者產品收入佔比第三,為 19.72%,開始在硬件端發力。
據資本偵探了解,科大訊飛在K12校園內的場景裏佔據了主流的軟件市場,目前的發展方向是從“軟”向“硬”。這其實就是科大訊飛創立的初心“讓技術為個人用户服務”,只可惜後來為了向投資人負責,科大訊飛選擇戰略性放棄。在被市場打磨多年後,劉慶峯終於有底氣大展拳腳了。
因為以技術為渠道的科大訊飛在變得“柔軟”——未來將以用户為中心。
2月7日,劉慶峯卸任總裁,他的老同學吳曉如接手。這次總裁換任標誌着,科大訊飛這家公司有了自己的基因。從前它似聯想,學華為,還把華為發明的輪值總裁制直接拿來用。2014年科大訊飛開始實行“輪值總裁制”,經過六年時間、兩輪的“輪值總裁制”實踐,如今正式演變至“總裁制”。
如今,市場對於科大訊飛的理解分別三種,語音公司、教育公司、AI公司。這些理解既對也都對,因為大家常常會犯一個毛病,那就是用過去的眼光理解未來,這其實是盲目自信。從國家戰略的大風中刮來,到市場經濟的火焰山裏去,千億市值會是“成熟體”科大訊飛的起點還是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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