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慮、疲憊、麻木:那些受社交媒體困擾的人,正在這樣做
導語:“數字極簡主義”這一概念近年來不斷被人提起和討論,有人意在擺脱數字媒體的上癮與依賴綜合症,開始嘗試“數字排毒”“社交脱敏”;有人不堪網絡上假新聞與無價值信息的侵擾,主動與社交網站等數字媒體保持一定距離,甚至停用了自己的賬號。
本期全媒派通過以下三方面展開討論,試圖從中思考:對於那些受社交媒體困擾的用户而言,“數字極簡”是否是一個好辦法?以及如何理解“數字極簡”的目的和影響?
- 那些停用/遠離社交媒體的人都是怎麼想的?
- 奉行“數字極簡主義”是有效的出路嗎?
- 社交媒體這樣的信息渠道對於用户來説,到底意味着什麼?
深潛的人,才更渴望上岸。不得不承認的是,卸載社交媒體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們產生想要逃離虛擬空間的衝動,是否恰恰説明現代人社媒成癮的現象已經愈發深度而普遍?
其中的使用動機與情感需求強相關,這或許可以通過傳播學領域內的“互動儀式鏈”理論來解讀。美國社會學家蘭達爾·柯林斯在涂爾幹宗教社會學的基礎之上,提出“互動儀式鏈”理論。在他看來,“互動”是社會動力的來源,也是個人形象形成的必備條件。
通過互動與儀式產生的傳播符號與情感能量是重要組成部分,羣體中的個人又利用上述符號與情感能量,產生新的互動行為。在這種循環中,受眾在場域中進行資源交換,情緒得以釋放,羣體成員的身份也不斷被強調。
互動儀式理論概述圖。圖片來源:蘭達爾·柯斯林《互動儀式鏈》
在柯林斯的解讀下,互動儀式的發生至少需要具備四種要素:兩個/兩個以上的人的身體共同在場、設定界限的局外人角色、受眾注意力集中在共同對象以及在其中能夠分享共同的情緒與情感體驗。
然而,隨着數字媒體的發展,這種“互動儀式鏈”早已變得更加複雜,且意義發生了偏移。分散在各地的用户能夠在賽博空間交流互動,這大大彌補了物理空間裏身體不在場的缺憾。
然而,這也使得原本“局外人”的界限變得模糊:我們得到的不再是小圈子互動下彼此認同的觀念,當傳播的意義邊界隨着網絡輿論場的泛化而變得模糊不清,我們很難獲得情緒共鳴和觀念認同。
筆者就此問題訪問了15位受數字媒體困擾的朋友,將數字媒體讓受眾產生不舒服甚至排斥感的情緒導向總結為以下6類。需要額外説明的是,每種情緒並非孤立存在,而是會交織連結着,不斷叩響內心,帶給受眾複雜的心理活動與感官感知,按照輕重程度排序分為:
1. 負面如今社媒上一些議題討論是宣泄情緒而非觀點表達,負面情緒過多以及同理心過於缺失,讓受眾很難再有去交流使用的慾望。
2. 陣痛社交媒體UGC內容的審核難度較媒體大,特別是對於災難性事件的文本描述或圖片展現會讓我們感受到陣痛。
3. 焦慮被信息彈窗過分牽引注意力會導致焦慮情緒的滋生,這一點在媒體工作者身上體現更為明顯。
例如:媒體人的休息不是離開現場,不是下班回家,不是關掉電腦,也不是休假旅行。休息是可以安心地關掉手機,可以幾個小時不去了解世界發生了什麼,可以允許自己跟不上時間的腳步。
4. 疲憊各大社交平台都在發力熱點推送與傳播,低價值、同質信息過於冗餘、過於頻繁,信息推送堆積在手機屏幕,一段時間不清理就會導致時間軸錯亂,來不及接收的信息使我們越發深刻地感受到“未完成”的狀態,造成疲憊。
5. 麻木“好像明明身在局中,卻又奇怪地感覺被移出局外;像有一個巨大又虛無的麻木感,我們像是被麻醉了。”
有研究表明,在疫情期間,隨着全球死亡人數的上升,受眾的“情緒接收”會越來越麻木,死亡從具象的場景變為不斷滾動上升的數字,個體的意義就會減弱:因為個體是受眾最容易理解和同情的,當數量增多成為一定規模,我們的共情就會相應被削弱,精神麻木由此產生。[1]
由此產生的一個結果是“啓動困難”,指的是對行為的啓動缺乏自驅動力,“有的時候狀態不好真的出門都要反覆自我説服,但一走出家門就完全不覺得有任何困難。”豆瓣一位網友如是説。
6. 抽離當網絡議題產生爭議,“標籤化”是門檻最低的站隊方式。
例如“極端女權主義者”“直男癌”等一系列絕對的、進行羣體劃分的標籤,由於多數是按照主觀的維度評判,很容易造成誤傷,導致有些受眾主動與標籤“劃清界限,不想被它們糟糕地定義”。
面對網絡情緒的喧囂氣氛,社交媒體上的互動儀式帶給我們的東西距離理解與共鳴越來越遠,數字極簡主義也就應運而生了。
二、抵抗媒介技術,是手段而非最終目的在豆瓣上,有一個名為“數字極簡主義者”的小組,簡介中介紹道,建組的初衷是“踐行《數字極簡主義》一書中的digital declutter(數字清理),在遠離數字設備的30天內,找到自己真正認為有價值的事,並以此為出發點,合理使用一切科技。”
小組從2019年創建至今,已經有8000多人加入,共同討論“數字戒斷”的經歷與心得。
圖片來源:豆瓣
數字極簡主義的概念,是2019年喬治城大學計算機科學系副教授、麻省理工大學博士卡爾·紐波特在其同名著作中提出的。
在其中,他寫道:“我們活在精心設計的注意力經濟之下,各種便捷性會為我們的改變造成摩擦,最終抵消改變的慣性,直到滑落回起點。”他提出為期30天的“數字斷舍離”計劃,希望通過嚴格控制讀者對科技的使用,達到對後者“排毒脱癮”的效果。
他還特別用“帶寬”作為衡量社交傳播的信息載量。帶寬本為計算機通信行業術語,又叫頻寬,指的是在固定的的時間可傳輸的資料數量,亦即在傳輸管道中可以傳遞數據的能力。紐波特認為相比物理空間下的交談與對話,網絡社交所攜帶的信息效用與效率都更低,是一種“低帶寬交流”。
一如在社交平台上,當“喜歡”外顯成為一個可點擊的按鈕,相應的,“喜歡”這種情感的表達變得輕而易舉。或許久而久之,我們已經無法分辨我們到底是不是真正的喜愛。此外,為了提升交流效率,受眾們應該理智地避免自己陷入注意力經濟的漩渦之中。
但這並非是“數字極簡”的根本出發點。數字極簡,從廣義上來説,是一種對“媒介技術的抵抗”。
前有電視時代,人們將“電視”比做“插電毒品(plug-indrug)”,號召大家不做“沙發馬鈴薯”(couch potato);現有數字時代,“信息焦慮”“社媒成癮”被紛紛提起,科技巨頭例如谷歌與蘋果也陸續開始行動,在用户手機中置入“數字健康”(digital wellbeing)的功能,用於讓用户瞭解每天的電子設備使用習慣,同時鼓勵為某些程序限時。這些都體現了對沉迷社交媒體這一問題的覺醒。
谷歌推出的安卓版“數字健康”功能。圖片來源:google play官網
在某種程度上,技術本身也在助推着數字極簡的行為。
一方面,各大互聯網和手機產品利用改進個性化算法技術以及各種信息觸發點,將“老虎機裝進了所有人的口袋”,如聊天框上的小紅點、屏幕裏的最新信息推薦和短視頻無限下拉的信息流菜單…正是這種無法預測“下一個是什麼”的未知創造了互聯網的大批上癮用户。
另一方面,正如開頭所言,“深潛的人,才更渴望上岸”,只有沉溺到一定程度,才更有可能意識到自己的生活到底發生了多大改變與反差。
如豆瓣上一位網友所説:“當我發現每天手機使用的時間已經超過了10個小時,我才清醒地意識到,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技術讓我們麻醉也讓我們清醒。在最早期的技術哲學奠基人之一馬丁·海德格爾看來,“
人類意識到自己的工具心態是好的開始。當我們認識到技術只是構建世界的方式之一,我們就能被它解放出來,而技術自己恰恰幫助我們揭示了這一點。”許多人將卡爾·紐波特的《數字極簡主義》奉為圭臬,但更重要的主題在於副標題:“在嘈雜的世界中選擇專注的生活(Choosing a Focused Life in a Noisy World)”。
數字化的核心在於提效,也正是因為它滿足了工業化社會的訴求,才能得到如此快速的發展,但這種易得性,恰恰改變與破壞了能夠讓普通受眾產生切身體會的定義。
由此看來,數字極簡的重點並不在技術本身,即並不在於戒斷了哪些媒介技術,更在於我們在其中逐漸意識到自己失去了什麼,以及更想要什麼。數字極簡的意義不在於極簡了什麼,而是拿回了什麼。
另外,在想清楚自己應該更加理智地利用數字工具之後,極簡可以解決一切問題嗎?首先,極簡是提升可用性的關鍵,但可用並不是全部。
無論是硬件電子產品,還是軟件應用程序,其中的設計都是異常複雜的,而對於“設計”這份時而讓我們產生恐慌但又在探索之中充滿樂趣的事物,可用性僅僅是其諸多的組成要素之一。
在刪掉App、停用社媒賬號的同時,一方面,我們的虛擬資產變得輕鬆而井井有條;另一方面,我們也失去了那份使用它時的情緒與感受。
其次,對於精簡實物而言,在當下某些觀念中,流動資本似乎比固定資本更加安全,這是極簡觀越來越有吸引力的原因之一。
但是數字極簡併非完全等同物理空間中的極簡。一個又一個App背後是無數複雜連結着的人際關係與檔案記錄,刪掉應用程序的路徑很簡單,但有勇氣接受相應社會性關係與虛擬財產的消逝絕非易事。
全媒派往期推文《人人都是數字倉鼠:我們為何越來越喜歡將信息存儲到網上?》中也提到:“當個人記憶在社交平台上變得可視化,我們會秉持着保存記憶的義務與習慣,並不敢幹脆利落的遺忘點下刪除鍵,甚至變得更加選擇困難。”[2]
既然極簡無法成為解決信息焦慮的萬能靈藥,我們不妨換個角度,尋求改變的突破口:與其鴕鳥一般把頭深埋進沙土,不如追問自己:是否有可能做到與信息共舞?其實,產生數字極簡的想法也能夠照映出我們內心深處的動機——想要舒服地與社交媒體相處。
三、對數字的斷舍離,是一道終身命題沒有人是社會的孤島,信息始終要從四面八方湧過來。
因此,我們在分析“信息焦慮”的同時,更需要思考:使我們焦慮的到底是信息載體,還是信息本身?而對於信息載體,到底指的是一切媒介,還是專指數字化媒體?因為能夠承載信息的不僅只有社交媒體,就算是遠離社媒,還有非常豐富的渠道供你選擇。
例如,有網友給出了“解構網絡依賴的降維方式”——廣播,可以給予在線的陪伴感,播音的口語受過專業的對象感訓練,語調不會讓人感到煩躁;電子書,可以離線閲讀,並建議將書頁切換成以上下滑動的翻頁模式;在音樂App中,多數音樂都可以下載,離線收聽……[3]
甚至,媒介都不需要區分線上與線下。
按照彼得斯(John Durham Peters)在《奇雲:媒介即存有》一書中的觀點:“媒介並不只是各種各樣的信息終端,它們同時也是各種各樣的代理物,從廣義上理解媒介,它不僅進入了人類社會,而且進入了自然世界;不僅進入了事件,而且進入了事物本身。”在他看來,身體、語言、書寫以及自然的萬事萬物都是媒介。
這樣想來,人與信息如何和諧共處似乎充滿了無盡的可能性與想象力。
正如消費極簡主義並非切斷人與商品社會的連結,而是倡導以清醒的姿態進行必要消費,數字極簡主義也不需要非要通過刪掉或註銷的方式表達態度。真正的理性是能夠在熱潮中保持獨立思考,或者是在短暫的信息脱敏之後依然積極識別有效信息,保持內心對外部世界未知的渴求。
總而言之,始終有許多媒介方式能夠讓我們獲取信息,始終有許多看待世界與彼此的方式並不需要依賴於技術的稜鏡,這或許也是我們爭取信息主動權與能動性的有力機遇。
參考鏈接:
作者:Lilyann ,公眾號:全媒派(ID:quanmeip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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