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大的優勢是“無能”
作者:殷珊珊(品牌體驗設計師),題圖來自視覺中國
在表達這件事上,我始終傲慢、無能、企圖心還重。慾望來得洶湧,然後潦草退場,裝作毫不在意。可以説是表達的猥瑣流,不夠大氣。
很多事情為了達到目標,都可以忍受一定程度的迂迴猥瑣,唯獨表達不行。表達是忠於自我的試煉。如果不能進行真實、正直、勇敢的自我表達,存在與行動只會進一步扭曲意志。
在表達這件事上,我始終傲慢、無能、企圖心還重。慾望來得洶湧,然後潦草退場,裝作毫不在意。可以説是表達的猥瑣流,不夠大氣。
很多事情為了達到目標,都可以忍受一定程度的迂迴猥瑣,唯獨表達不行。表達是忠於自我的試煉。如果不能進行真實、正直、勇敢的自我表達,存在與行動只會進一步扭曲意志。
這篇文章記錄了我在很長一段時間內的自我反思,它們關於:
如何才能進行“正直的溝通”?
如何拆除濾鏡?與真實世界建立友好關係?
我一直在迴避和恐懼的阿喀琉斯之踵到底是什麼?
凝視自己害怕的事物能幫助我獲得成功嗎?
為什麼要表達?為什麼還在表達?
美妙的生命結構與生命體驗是如何被創造的?
如何搭建自己的生命力基礎設施?
在投資機構做設計對我來説到底意味着什麼?
還要搞教育嗎?怎麼搞?什麼時候搞?
如何理解優勢?最大的優勢是什麼?
還想證明的事情是什麼?
這些問題不能説都想透徹了,但確實想明白了。結合我的個人經歷與感受記錄在這裏。
在過往的人際關係中,我過於喜歡和稀泥,總是在迴避衝突,always appear to be a nice guy.
為什麼老在和稀泥,沒辦法進行“正直的溝通”?有主觀和客觀原因。
主觀原因是動機的缺席。簡單來説,就是mindset裏沒有認識到正直溝通的優先級。形成這樣的情況有很多個人原因,但最根本的,是我一直在迴避真實的世界和自己。
客觀原因是缺少高頻次、高強度、正確反饋的刻意練習。“正直的溝通”本質上是一種技能,要熟練掌握它,必須為自己打造系統的刻意練習方案與正確的反饋系統。
客觀的原因不細説了。能力鍛鍊麼,該補位的標準和高強度高頻次的訓練安排上,剩下的就是交給時間。
唯一值得一提的是,在這個過程中,要有一個能給正確反饋的外部支持系統,不要悶頭苦練鑽牛角尖。每次想到這個,就覺得自己還是挺強挺幸運的,有靠譜強力的夥伴作為我的訓練反饋系統。很爽。
細説一下自己為什麼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沒有“正直溝通”的mindset。
在認識A哥前,“正直(integrity)”這個詞在我的生命中是缺席的。事實上直到今天,在運動員和投資圈以外,“integrity”這個詞出現的頻率和權重也不算太高。
如果我從來沒有遇見A哥和Chien,聽到搞投資的人説“integrity”,大概內心是要湧現排山倒海的吐槽彈幕。歸根結底,這行業太冪律了,70%的選手是真的煩人。
在溯元,經過一年的互動和訓練,我對“integrity”有了非常立體生動的感知——與其説“integrity”是一種道德品質,不如説是一種極度簡單、純粹、強烈的處事風格:按照極高的標準,直接開幹。
這裏“極高的標準”與“直接開幹”是非常“自然”也是非常“反人性”的動作。説它們極度自然,是因為能用這種風格做事的人,都發自內心的體認這種風格,正直是一種無須加工的生存狀態;説他們極度反人類,是因為能讓“自然的狀態”停留在“正直”區間的人,往往經受過大量反人性的訓練。
極高的標準來自內心的律令。
這種律令往往誕生於良好的教育,還需要大量的信息、資源與愛去餵養。在這種極高的標準之中,未來作為一種具體可感知的目的地,對此間的生命散發着致命的吸引力。
視覺的確是決策的一部分,但對於心中有律令的人來説,眼前看到的東西只是行動的一小部分原因,那些來自10年後、30年後的與世界交互的標準,指揮着聚光燈下關於未來的交響樂——決定一個空間或者一個位置的是聲音。
而直接開幹,則是一種通過高強度、高頻次刻意練習才能獲得的“勇於失敗的魄力”。
為了培養這種魄力,背誦“失敗是成功之母”是完全沒用的,必須在正確的節奏裏失敗過100次,才能對這種事情建立體感。
這個過程會比想象的更加枯燥、沮喪和無聊,因為這100次失敗,並非是走流程的100次失敗,而是每次都想贏的100次失敗。
“integrity”內含着一種“用少處理多,並且通過處理多來獲得更多”的效能美學:
在這個錢和知識都極度充裕的時代,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想去哪兒,用什麼樣的狀態生活,直接開幹就行。
直接開幹,所有的資源都會向你湧來。
鏈路短促,不過真的有效。但要真正建立這種mindset,並體現在日常的行動與溝通上,每個人還是會遇見不一而足的個性化挑戰。
比方説我的問題就是不夠authentic,一直在迴避真實的世界和自己。
帶着濾鏡看世界和看自己,會有很多浪漫的認知與想象在濾鏡的折射中顯現出來。但這種浪漫與天真帶來的扭曲,在資源高度密集的節點上,往往會帶來系統的災難。
而在濾鏡中產生的思想,由於不接地氣,往往也難產生真正的“極高標準”並在“直接開幹”的反饋循環中,接受真實生活的檢驗與挑戰。
不夠authentic的原因只有一個,就是不能直面自己內心的恐懼。
為了拆除濾鏡,需要一些“可感知的指標”,重新建立自己與真實世界的友好關係。
實際上,看世界的時候裝濾鏡,本質上是對世界的“真實狀況”不太滿意,或者説,對於自己和世界的“真實的互動關係關係”不夠滿意,歸根結底,是不能直面“真實的自己”。
十二歲之前的世界有海盜、地下城與魔法,那些浪漫與天真的模組讓人如此沉迷,以至於進入真實世界的無限遊戲時,無法立刻捨棄那個平行世界的所有天賦與榮耀。
Ted Chiang有一本科幻短篇叫《賞心悦目(liking what you see)》,裏面的人為了消除“相貌歧視”,會給大家帶上一種設備,叫做“審美干擾鏡”。
審美干擾鏡干擾的是我們所説的聯想型審美,而不是領悟性審美。這就是説,它並不干擾人的視覺,只是干擾對所看見的東西的辨識能力。
安有審美干擾鏡的人觀察面孔同樣可以做到洞察入微,他或者她可以辨認出對方是尖下巴還是往後傾斜的下巴,是挺直的鼻子還是鈎鼻子,皮膚是光潔還是粗糙。只是對這些差異,他或者她不會體驗到任何審美反應。
審美干擾鏡通過技術來阻斷真實世界傳遞的信號,從而獲得一種封閉的安全感。
認識世界的時候帶上濾鏡,也是一種極度相似的操作。擁有知識越多的人,越方便給自己拋打精緻的濾鏡,讓精緻羸弱的精神在真實世界的洶湧浪潮中得以存活。
但我們不可能通過對差異視而不見來消除差異,不應當試圖用政治正確來取代審美體驗——而且它們在多大程度上成功了,就在多大程度上使我們的人性淪為貧困。
成熟意味着看到差異,但又意識到差異並不重要。沒有技術捷徑可走。拆除濾鏡的過程,正是成長的冒險。
濾鏡的拆除,會帶來“可感知指標”的變化——即現實資源的調度能力與富集程度會隨着自己與“真實生活”的關係日漸友好而增強。
無論真實的自己與真實的世界是什麼樣子,只有真正看到它們最本質的樣子,才有做出改變的可能。
Everything in the world is about sex except sex. Sex is about power.
最底層的恐懼,在於一個想上演英雄主義劇本的個人,猛然發現“真實自我”的無能。
在努力去除濾鏡的過程中,多次跌入的陷阱都是相同的:證明自己。
我沉迷在一種極度自戀的表演當中——用義無反顧的英雄主義姿態證明自己。這種雄心壯志的正能量心態,底層追求的是仍然是自己的成功,強調的是自我的“能力”。
之所以對這樣的活動如此痴迷,本質上是不願意正視“真實自我”的無能。無能是一種真實狀態,是一種初始狀態,也會是個人的最終狀態。但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我沒有辦法忍受自己在這樣的狀態中停留一秒。更早期的匱乏感編織着此時此刻的恐懼。
然而在這個興奮劑社會,不分場景的英雄主義會帶來靈魂上的徹底失能。一個人如果只有做某件事的能力,缺少不去做某件事的能力,那麼將陷入致命的過度活躍之中,產生一種由於過度自戀而導致的憂鬱症。
凝視害怕的事物,不會幫我獲得成功,也不會讓我經歷失敗,但是會賦予人活力。
賦予人活力的,恰恰是徹底的否定性與分裂。世間不僅有肯定之地獄,也有否定之天堂。
在充分認識到“真實自我”到底有多無能的一個深夜,內心出現了一個清晰的念頭:就算失敗一百次,那些要做的事兒,會愛的人,要過的生活都是一樣的。
所以失敗真的無所謂。無能也無所謂。甚至成功也無所謂。有所謂的是那些要做的事兒,會愛的人,和要過的生活。
表達尋求的是反饋,批評是反饋,共鳴是反饋,不屑一顧是反饋,看不懂也是反饋。
反饋是為了迭代。
在表達之前,沒有什麼思想真正屬於我。為了捕捉那些思想,必須很認真地採集與狩獵。
真實地認知自己已經很難,真實地表達自己還要更難。因為真實地表達,需要的不僅僅是勇氣,還有難以琢磨的技巧。
就像包豪斯的設計那樣,要讓所有的形式追隨的功能,less is more,所需要的並不是更少更簡單的設計,反而是更多更深刻的設計。
所有可以被表達的真實,都被更深刻地碾碎過。而那些設計的過程性材料——所有晦澀的、不準確的表達,都是私人的思想手稿。
To iterate is human, to recurse, divine. 迭代者為人,遞歸者為神。(L. Peter Deutsch)
美妙的生命結構和生命體驗是沒有辦法向外證明和向外設計的,只能向內搞自己——即最終迴歸到,自己對精神和肉體的統治,能多大程度上遵循自我的律令。
接踵而來的要求,則是有技巧的表達。把一種已經存在的機構和體驗表達出來,為精神內部產生的新波段找到合適的時空做倉儲。
體驗設計是時空的異步對話,要在通道的兩端分別作業,實現兩個精神宇宙的相互讚美與共鳴。每次都能對上的波段幾乎沒有,但又不是無跡可尋。
這種特定結構和體驗的表達工作,基本上就是體力活兒,或者説是一種生命力能耗的大功率工作。設計師的水準如果飄忽不定,那往往不是能力問題,而是能源問題。
持續的價值創造需要的不是別的,正是持續的生命力。
充足的時間、空間、愛的資源和錢。
生命力基礎設施,要根據理想生活的生命力能耗,進行量級匹配的建造。
坊間也流傳着一個土説法,叫做:要讓能力大於慾望。這説法實在讓人不喜歡。
能力沒辦法拯救人於磅礴的慾望之中,但生命力確實可以為生活創造新的遊樂場。
最開始是個意外,有些過程極度美妙,更多挑戰接踵而來,然後需要一些時間。
雖然從學生時代我就靠給別人做PPT賺錢,但我從來沒有想象過自己會直接通過做PPT開始設計師的生涯。挺意外的。
從小到大,我對金融和金錢都有過多的執念與偏見,與現實世界的關係不好,與錢的關係也不好。具體表現為亂花錢,不理財,瞎投資。
在投資機構做設計,最大的收穫應該説是“重新矯正了自己的價值轉換模型”——正視不同資產本身的特性,也更理解價值交換與價值創造的模型。從一個因為官能刺激而對設計產生興趣的票友,到關注設計本身的價值創造空間,在時代的張力裏,探索偉大的結構和體驗是何以被創造。
錢本身是無聊的,賺錢本身也很無聊,但學會駕馭無聊而不是被無聊以任意一種形式吞噬,是價值高效轉換的訓練。
一直在搞。先搞自我教育,然後努力表達這個自我教育過程中發生的生命結構與生命體驗。
想要搞教育,也沒什麼特別原因。教育即生長,生長不需要原因。時間矢量的正向遍歷過程中,對搞教育有熱情是一件和熱愛呼吸是一樣正常的事情。
但想要搞好教育,和學會好好呼吸也是一樣困難的事情。
在25歲教師節的時候,我寫了一篇文章,叫做《教育對我來説是人性的塑造與實驗》,裏面的很多説辭到今天也同樣適用。出於對未來的好奇,以及進化的慾望,大學畢業後,在教育行業摸爬滾打了4年。這4年倒是極度熱血的4年,工作得很high,整個人張力十足,非常激進。
近來換了行業,倒是沒有原來那麼激進了,但對教育的conviction其實更多了一些。
我是一個typical接受了九年義務教育的標本。這個過程中,家庭教育沒有太好,也沒有太差,中學資源還可以,大學是個風景秀麗但不知道為什麼總在主打旅遊的場子,挺想出國唸書的,但各種原因也沒去成。總之就是整個被動教育的過程,説好不好,説壞不壞。
但我自己給自己安排的主動教育,那就很精彩了。能有今天的信息素養,多虧我一路折騰——從跟着王姐姐要在巴黎搞服裝設計工作室(失敗)到去倫敦郊外的沒信號莊園搞文化培訓與傳播(魔幻),從做數學系的奇葩死活不念金融雙學位(去了新傳)到大拐彎跑去給中學生做生涯教育雞湯一姐……數不清折騰過多少沒譜的事兒,説它們是一種社會實踐,我更願意把它們當成一種自我教育。
因為我普通的起點和無能的初始設定,到今天可以非常自信地説:我的自我教育搞得很成功。
我的知識儲備和閲歷還不足以拍着胸脯去定義什麼樣的教育是好的教育。有時候我想,好的教育可能有着一百種一千種樣子,但每種樣子的背後都是有一個鮮活的生命結構與生命體驗的。我能做的事情,就是把我體驗過的、好的教育,以一種合適的方式封裝起來,變成一種可被複制可被傳播的結構與體驗。我在努力做這件事,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做好。
這個時代的人們面臨最大的精神挑戰:不是關於“少”的挑戰,而是關於“多”的挑戰;不是關於“creation”的挑戰,而是關於“curation”的挑戰;不是在古典世界“解決衝突”的挑戰,而是藉助比特世界“完成超越”的挑戰。
人類總是循環往復地發現新大陸,建造新大陸,直到新大陸再沒有新的故事產生。
我現在越來越體認,自己的無能,正是自己最大的優勢。無能且充滿好奇心的生活,美妙到難以説。
阿甘本在The Comming Community説古爾德的鋼琴藝術是至高的藝術,因為他不僅有“彈的能力”,還有“不彈的能力”。但是他選擇不去使用“不彈的能力”,即who can not not-play。別的鋼琴家是用“彈的能力”,古爾德是不用“不彈的能力”。
Only a power that is capable of both power and impotence, then, is the supreme power. If every power is equally the power to be and the power to not-be, the passage to action can only come about by transporting in the act its own power to not-be. This means that, even through every pianist necessarily has the potential to play an the potential to not-play, Glenn Gould is, however, the only one who can not not-play, and, directing his potentially not only to the act but to his own impotence, he plays, so to speak, with his potential to not-play.
正是否定性的存在,給了雙重否定的空間,生命的張力總是因此而產生。
其實很多事情不想證明了。做到的事情沒必要證明了,做不到的事情大約也都放棄了。
只剩下最後一件事想證明:所有熱誠到無可救藥的理想主義和英雄主義,堅持下來,會有好結果的。
正在改變與想要改變世界的人,都在 虎嗅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