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歲老人凌晨三點排位”，背後真實玩家是誰？
隨着最嚴防沉迷新規落地，儘管騰訊回應稱，半年時間，這一賬號17次觸發並全數通過了騰訊健康系統的人臉識別驗證，但仍未消除外界“他人代過人臉”以及租號的猜測。
這樣的聲音並非空穴來風。近年來，租號服務已經形成產業鏈。除了未成年人羣體外，一些喜愛高檔裝備卻不願自己打造的玩家也會租號或是買號，一些遊戲玩家則靠出租遊戲賬號獲利。
近日，新京報貝殼財經記者調查發現，各大電商平台和手機應用商店，均能搜索到遊戲租號店鋪和應用，其中不僅每款遊戲可供租賃賬號數量龐大，且商家宣稱租出賬號均為實名認證，遊戲過程中若觸及防沉迷人臉驗證，可以退款。
記者注意到，儘管租賣號平台已上線實名驗證系統並強調“未成年人無法交易”，但仍為跳出防沉迷系統監管提供可能。記者調查中，黑灰產平台中人臉代過軟件業務依然存在。賣家稱，高級版本售價2500元，“已驗證通過率90%，能過四大行，遊戲啥的相信更不在話下。”
對此，民間互聯網安全組織網絡尖刀創始人曲子龍接受貝殼財經記者採訪時表示，暴露在我們面前的雖然是未成年人租號的問題，實際上延伸來看，租號平台如果無法保證用户出租的賬號實名信息與租號平台的認證信息一致，那麼租號平台的這種經營模式已經是在輔助互聯網用户繞過網絡實名制監管，易產生違規經營的問題。
買賣熱門遊戲千餘賬號可租一小時收費低至3元
8月30日，防未成年人沉迷新規出台，對未成年人遊玩時間做出嚴格縮減，要求所有網絡遊戲企業僅在週五、週六、週日及法定節假日每日20時至21時向未成年人提供1小時服務，其他時間均不得以任何形式向未成年人提供網絡遊戲服務。
9月13日凌晨，貝殼財經記者下載了華為手機應用市場遊戲榜上排行前列的遊戲App，包括王者榮耀、和平精英、夢幻西遊、迷你世界、斗羅大陸、問道等，記者測試發現，這些遊戲全部接入了實名驗證系統。當記者以未成年人賬號登錄時，無一例外地彈出了防沉迷公告，稱無法進行遊戲。
但是，網絡上通過租號、買號等途徑可以繞過監管無限制玩網遊，為未成年人打遊戲“開綠燈”，讓租號成為監管打擊對象。
進入9月，監管部門再度對騰訊、網易等遊戲企業和遊戲賬號租售平台進行約談，要求不得以任何形式向未成年人提供網絡遊戲賬號租售交易服務。
根據公開資料，早在2007年起，我國防沉迷系統就已啓動，但一邊是限制收緊，另一邊租號、借號、買號等產業趁機野蠻生長，規避防沉迷。
9月13-14日，貝殼財經記者搜索發現，各大電商平台和手機應用商店，均能輕易搜索到遊戲租號、賣號的相應店鋪和應用。其中，租號玩平台上，可以租賃的手遊達100多款，端遊數量甚至還超過手遊。
記者注意到，平台上每一款遊戲都有數量龐大的賬號可供租賃。如王者榮耀、火影忍者等熱門手遊以及英雄聯盟、永劫無間等熱門端遊，平台內展示出可對外租賃賬號數量多達5000個，適配系統包括安卓和蘋果。
而在一些電商平台上，不少租號店鋪已經經營超過五六年，付款超過1萬人的商家不在少數。記者瀏覽看到，王者榮耀、火影忍者、原神、永劫無間是較受歡迎的遊戲品類，租號價格從“首單免費”到一小時幾十元的高端賬號均有。
調查中，貝殼財經記者測評發現，平均一小時3至14元的賬號租賃價格較為普遍，不過對租號者來説，最後支付的實際價格往往要低於賬面價格，因為不少租號店鋪的機制是直到下一個租號買家上號，把前一租號者“頂下去”，租號者就可以一直使用租賃的賬號玩遊戲。
貝殼財經記者購買了某遊戲賬號2小時的遊戲時間後，發現實際遊戲時間超過了12小時也沒有下一個租號者“頂號”。
貝殼財經記者查詢工商信息看到，租號玩的運營公司為安徽省刀鋒網絡科技有限公司。根據租號玩官方網站介紹，其為國內正規租號平台，擁有註冊用户量超過5000萬，遊戲高端賬號價值逾50億。“在互聯網憑藉其獨有的創新理念和平台反外掛安全技術，為賬號主們提供優質的服務，做好鏈接用户與號主橋樑，充分保障賬號安全，同時全面整合行業資源，聚焦為用户提供高品質的遊戲體驗。”
記者注意到，知乎認證為“安徽省刀鋒網絡科技有限公司商户經理”的用户曾發文稱，截至2020年2月，我國網絡遊戲用户規模達到6.22億，較上年底增長1060萬，佔整體網民的56.1%。租號的租客量已達到3000萬左右，還有很大的空白市場。遊戲租號可以選擇新遊戲體驗，租一個1元起租，大大增加了租號交易量，還可以把自己不經常玩的遊戲，進行發佈，賺取租金。
“一個號主如果有很多遊戲賬號可以出租，當然能夠賺得多；如果他什麼遊戲賬號都有，每天收入幾百元是很正常的事情；一個只有一個賬號出租的號主和一個有100個賬號可以出租的號主利潤自然不一樣。”一位用户稱。
設防租號平台換套路實名下單還需人臉識別
9月13日，貝殼財經記者登錄交易貓、租號玩等遊戲賬號租賃平台，以及電商平台上的租賣號店鋪發現，幾乎所有租號平台都顯現出了滿滿的“求生欲”。記者在租號玩平台下單時會彈出提示：“由於《國家新聞出版署關於防止未成年人沉迷網絡遊戲的通知》等法律規定的要求，請您在完成實名認證後繼續下單。”
電商平台上，當記者私聊租號店鋪客服時，客服會自動回覆禁止未成年人交易的提示，如“本店不接待未成年人，未成年人也下不了單，請好好學習！”
跳過提示，記者瀏覽熱門遊戲發現，可用於租售的賬號全部宣稱為已實名認證，不會觸及防沉迷的成年人賬號。其中，交易貓上租賃的賬號安全信息會顯示其為“成人號”、“賬號綁定身份證”等。
在電商平台上的租號店鋪裏，記者諮詢數位賣家，對方均表示這些賬號可以在正常時間內遊戲，不會觸發防沉迷措施。
9月13日23點至9月14日凌晨1點，貝殼財經記者使用租借來的王者榮耀遊戲賬號持續遊戲超過兩小時，確實始終未彈出人臉識別提示。此後當記者諮詢客服，如果遭遇實名認證查驗，需要人臉識別時怎麼辦，客服表示“不要測人臉，退出遊戲即可，餘款可以通過支付寶退”。
記者調查瞭解到，為繞過未成年人門檻，黑灰產買賣平台上公開售賣身份證實名信息，未成年人只要購買未註冊過的身份信息，或者直接輸入父母、親戚身份證即可繞過實名認證流程。不過，9月13日，記者再次嘗試以未成年人身份，通過黑產提供的個人信息租號時發現，部分租號平台上線了人臉識別環節。
租號玩平台上，記者輸入實名身份信息後，彈出提示稱“為進一步驗證您的身份，防止未成年人沉迷遊戲，需完成人臉識別驗證。”而在交易貓平台上，當記者購買成年人遊戲賬號並跳轉到支付寶支付環節時，彈出的建議為“刷臉登錄後支付”。不過記者注意到，可以換方式登錄並支付。
目前，在具體上號過程中，也會觸發人臉識別。貝殼財經記者在電商平台上花20元租賃了一款王者榮耀賬號後，客服告知，由於王者榮耀和吃雞等遊戲是通過微信及QQ登錄，租賃這些遊戲的賬號需要額外下載安卓版“手遊登號器”，付款後通過客服發送的登錄密鑰即可登錄遊戲，記者下載後發現該“登號器”都需要實名認證。
記者實名認證通過後，又進一步觸發了人臉識別，且該人臉識別和實名認證人信息不符也不予通過，只有實名認證和人臉識別全部通過，才能繼續登錄。
儘管租號增設門檻，防止未成年人“鑽空子”，但不少遊戲平台只是在遊戲登錄時驗證賬號的真實性和有效性，並沒有驗證遊戲賬號和使用者身份之間的關聯。
在曲子龍看來，從合規性角度來説，租號平台的運營模式，早就已經違反互聯網“網絡實名制”的基本準則。
他對貝殼財經記者表示，網信辦2015年和2017年相繼出台了《互聯網用户賬號名稱管理規定》《互聯網論壇社區服務管理規定》《互聯網跟帖評論服務管理規定》，規範“網絡實名制”，明確了註冊用户需“後台實名”，用户實名的前提就是要確保賬號使用者與賬號實名認證信息保持一致，而租號平台的運營方式，已經與相關法規產生“衝突”。
北京市中聞律師事務所合夥人趙虎告訴貝殼財經記者，遊戲租號有悖於網絡實名制，每個人應該實名註冊賬號在遊戲中進行活動，才符合網絡實名制的要求。
“租號往往有一些其他需求，比如未成年人或者因為自己的一些違規行為用不了號了等，才會出現這樣的需求，有些是非正當的原因，因此產生違法違規的可能性也是有的。如果説租號也收了相應的租金，結果其他人租號做了違法違規的事情，那原號主也要承擔一定的責任。”趙虎表示。
漏洞人臉代過生意退潮，有黑灰產稱不再接單
監管風暴之下，從事遊戲租號業務多年的鄭毅（化名）告訴貝殼財經記者，生意不好做了。
“每年暑假都是買號和租號業務最繁忙的時候。以某遊戲舉例，大概V8等級，擁有100個左右皮膚的賬號，一個月能租300塊，V9到V10一個月能租800塊。但現在防沉迷措施越來越嚴格，對客源是一大打擊。”鄭毅説，“隨着人臉識別上線，很多號主的賬號觸發人臉驗證後，被發現遊戲玩家與號主本人信息不符，一些賬號被強制上了防沉迷，這樣的糾紛我遇到過多起。”
曲子龍介紹，目前遊戲租借平台的賬號主要來自於四個渠道：個人將本人的賬號出租，租號平台自己註冊大量賬號後再出租，市場上存在的盜號的數據源以及和遊戲廠商合作開通的賬號。
“租號平台的賬號來源，並不一定都是本人出租，行業裏灰色產業存在很多問題，比如工作室或租號平台自己註冊大量賬號，然後想辦法通過遊戲平台的實名認證再出租，以及職業盜號的不法分子，把偷來的賬號通過租號平台出租變現等問題。批量註冊的賬號，實名認證身份信息到底來自哪裏，合規嗎？這些都已經涉及侵犯用户隱私的違法犯罪問題。”曲子龍告訴貝殼財經記者。
租號平台上線人臉識別系統之前，騰訊為首個試水人臉識別驗證的遊戲公司。
遊戲界流行一句話，“全中國只有三家遊戲公司，一家是騰訊遊戲，一家是網易遊戲，還有一家叫其他”。騰訊第二季度財報中透露，遊戲收入增長12%至430億元。整個上半年，遊戲收入達到866億元。
2021年7月5日，騰訊健康系統正式上線“零點巡航”功能，凡是拒絕或未通過人臉驗證的，將被當成未成年人，納入騰訊遊戲健康系統的防沉迷監管並踢下線。
不過，人臉識別早不是萬無一失的措施，漏洞依然存在。目前，黑灰產平台中出售人臉代過軟件的賣家業務信息並不難找。
9月14日，貝殼財經記者以相關關鍵詞在黑灰產平台中搜索發現，絕大多數代過人臉業務的賣家均是“人臉識別軟件”的銷售者。當記者諮詢是否可以通過租號平台的人臉驗證流程時，賣家表示只要找到認證本人的頭像，再購買軟件，就可以在人臉驗證彈出時“自助認證”，售價1299元。
另一位賣家表示，其手中的人臉識別軟件分兩個檔次，普通版本600元，通過率85%，而高級版本售價2500元，“已驗證通過率90%，能過四大行，遊戲啥的相信更不在話下。”
值得一提的是，逐漸加碼的嚴監管下，人臉識別大大增加了租號未成年人的遊戲成本，市場也在悄然生變。
“如果説身份實名驗證系統是一道門，那麼人臉識別系統就是一堵牆。你只要配一把鑰匙就能開門，面對一堵牆，雖然一兩次可以翻過去，但如果次次都翻牆，成本就太高了。”鄭毅決定不再接遊戲中的“過人臉”業務，理由是成本太高且違法。
8月底，貝殼財經記者曾聯繫到一位從事“代過人臉”業務的黑灰產人士，對方表示微信用户只要支付80元（QQ用户120元），讓“料子”（即尚未註冊的成年用户）將自己的身份信息綁定至遊戲賬號中，就可以過人臉識別驗證。
這也讓遊戲玩家成了被收割對象。一旦綁定上“料子”的身份信息，遊戲賬號的後續人臉識別就只能再由“料子”進行驗證，且每次服務都需要收費。該黑灰產人士表示，如果後續再彈出人臉驗證，他會以40元一次的價格提供後續服務。
9月13日，貝殼財經記者再次聯繫該黑灰產人士發現，對方已經刪除了所有與代過人臉驗證有關的信息，記者諮詢其是否還能做這一業務時，對方表示不再接新客户。
隱憂未成年人臉信息採集，如何守住隱私底線？
對於人臉識別，曲子龍認為，防範未成年人沉迷網遊靠譜方案是在遊戲啓動時進行人臉識別驗證，核驗使用者人臉信息與實名認證的信息是否為同一個人的前提下，再對單個手機設備最大可以登錄的賬號數量進行合理限制，這樣既能對租號平台的賬號進行限制，同時又對“職業代練”產生約束。
不過，根據8月20日通過的《個人信息保護法》，生物識別和不滿十四周歲未成年人的個人信息被列為了需要“單獨同意”的敏感信息，遊戲行業普遍使用人臉識別行為，是否會為隱私保護帶來隱患？
貝殼財經記者9月13日測試中發現，租號玩平台和“手遊登號器”在要求人臉驗證的過程中，都必須同意其使用信息並確認授權。其中，租號玩平台接入了百度的人臉採集SDK，“手遊登號器”也需要同意其“個人信息處理授權書”並確認授權後才能繼續使用。
中國電子技術標準化研究院網安中心測評實驗室副主任何延哲對貝殼財經記者表示，廠商對採用人臉識別鑑定是否為本人的技術一定要嚴加控制，甚至要對這類技術做一定的檢測、評估和備案保證，使得該過程不會過度採集和留存未成年人的人臉信息。“如果我們排除了遊戲廠商想賺未成年人錢的想法，有沒有什麼更好的辦法不讓未成年人玩遊戲？最好的辦法只能是把遊戲直接停掉，當然這不現實，所以希望公眾能提出更好的意見，未成年人保護是一個非常複雜的問題，有必要讓所有公眾瞭解這裏面的難度，矛盾點在哪裏，羣策羣力。”
“遊戲資產本身就是我們的數字資產，大部分的銀行App都是人臉識別登錄，我們會覺得比賬號密碼更安全，遊戲為什麼不會呢？隱私問題核心還是圍繞數據取來存不存？存的話會用於哪，是否超出授權範圍使用，才涉及隱私。”曲子龍告訴記者。
某頭部遊戲公司從業人士李宇（化名）告訴記者，他支持用人臉識別技術防沉迷，這是唯一更有效的辦法。談到一些未成年人使用大人身份信息繞過防沉迷系統，他表示，人臉識別的攝像頭可以解決一部分問題，但是如果想要達到更好的效果，還是需要全社會的努力，比如，驗證之後要給父母手機發短信驗證等，這也需要多部門的配合。
亮劍未成年人遊戲沉迷
●8月30日
國家新聞出版署發佈《關於進一步嚴格管理切實防止未成年人沉迷網絡遊戲的通知》，嚴格限制向未成年人提供網絡遊戲服務的時間。通知發佈後，騰訊遊戲、網易遊戲、盛趣遊戲等公司回應，稱將嚴格遵守《通知》要求，積極予以落實。
●9月6日
騰訊遊戲稱，賬號租賣嚴重破壞遊戲實名制和未成年人保護機制，截至目前，騰訊已對超過20家賬號交易平台和多個電商平台起訴或發函，要求停止相關服務。
●9月8日
中央宣傳部、國家新聞出版署有關負責人會同中央網信辦、文化和旅遊部等部門，對騰訊、網易等重點網絡遊戲企業和遊戲賬號租售平台、遊戲直播平台進行約談。
●9月8日
網易回應稱，將認真學習並貫徹約談精神，嚴格執行監管部門對未成年人防沉迷的相關規定和要求，進一步強化遊戲內容審核與管理，堅持正確的價值導向，通過持續的技術創新，推出更多製作精良、思想精深的原創精品，切實引導未成年人健康遊戲，推動遊戲生態持續向好。
●9月14日
上海市委宣傳部、市委網信辦、市文旅局、市通管局等部門集體約談上海20餘家重點遊戲企業、運營平台、出版單位，要求重點網絡遊戲企業落實主體責任，嚴格做好內容管理，不折不扣完成防沉迷工作。
新京報貝殼財經記者 羅亦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