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奪冠》的立意創新與情節矛盾

由 勞新忠 發佈於 體育

  作者:復旦大學藝術教育中心副教授 龔金平

9月25日,電影《奪冠》上映,備受關注。隔着近40年的時光,與1981年的國產電影《沙鷗》相比,《奪冠》以更為開放的心態,來審視中國人的“冠軍情結”,重新理解排球對於人生的意義。

在《沙鷗》中,女排隊員沙鷗心心念唸的,就是打敗日本女排,登上世界冠軍的領獎台。在奪冠的道路上,她要面對身體傷病、年齡偏大、未婚夫意外身亡等考驗和折磨,有着百折不撓的意志,卻依然與夢想失之交臂。最後,影片以一種迂迴的方式圓了沙鷗的夢:她作為教練,指導中國女排贏得了世界冠軍。這個令人欣慰的結尾,通過代際間的傳承和接力,強調了從國家和個人層面來説,“世界冠軍”就像一針強心劑,可以鼓舞人心,激勵鬥志。

由於藝術觀念上的侷限,《沙鷗》放棄了對人物心理動機的深入挖掘,理所當然地認為沙鷗的許多想法乃時代共識。而且,沙鷗的人生已經宿命般與排球纏繞在一起,排球成為她的精神支柱和人生意義的填充物。沙鷗的赤誠和純粹令人景仰。到了《奪冠》中,郎平則開始反思排球究竟是不是人生的全部。

郎平在接手中國女排之後,反覆要隊員思考一個問題:我為什麼要打排球?她想讓隊員們明白,打球不應出於經濟目的,也不是為了空洞的國家榮譽,或是追隨某個偶像,而是必須源於熱愛,致力於“自我實現”。這也是《奪冠》超越一般體育片的過人之處。作品在更為普遍和深刻的層面,思考更為深邃和沉重的人生命題:沒有了外界的壓力,沒有了對集體榮譽的執念,如何體認運動項目中的精神滿足,如何從自我認同的層面找到人生的動力和方向。

影片《奪冠》的最大成就,不是展現了中國女排近40年的發展歷程,也不是用影像的方式還原或者再現了那些珍貴的比賽實況,而是嚴肅地思考了體育對於運動員的意義,運動員在離開了體育項目之後的人生方向。影片通過一名運動員和一位陪練近40年的體育人生,讓觀眾看到,他們的人生如何因體育而更為豐盈,自我如何因體育而完成成長。

對於陪練來説,他在1978年以非常被動的心態接受組織分配的工作,卻被郎平的意志和決心所鼓舞,決定留下來陪着女排一起訓練。後來,陪練成為一名教練,帶領中國女排在2004年雅典奧運會上完成了驚天逆轉。這是陪練人生的高光時刻。體育在他的生命中從一份臨時工作,變成了一生熱愛的事業,更成為人生圓滿的不竭源泉。在這位陪練身上,我們看到了一種積極有為的人生態度。

郎平,這個18歲進入國家隊卻一度受到冷遇的排球運動員,以頑強的意志挑戰自我,成為隊中的絕對主力,是中國女排奪得世界五連冠的功勳隊員。但是,在洗盡鉛華、卸下榮耀之後,她仍然要面對諸多重大的人生課題。尤其是她成為美國女排主教練之後,要與老戰友帶領的中國女排對陣,這不僅是事業上的挑戰,更是情感和道德的雙重煎熬。在郎平身上,曾經的榮譽可能只是一張通行證,那段經歷淬鍊出的意志和決心才是受用一生的財富。排球對於郎平來説,不僅是謀生的手段,更是接續她的精神脈絡的重要載體。

影片的時間跨度將近40年,涉及中國女排的三位主要教練,也表現了不同時代女排隊員的精神面貌和心理狀態,幾乎是中國女排的編年史。但是,影片可能忘了,這不是一部中國女排的紀錄片,也不是關於郎平的傳記片,而是一部雜糅了真實人物原型和歷史背景的情節劇。作為一部情節劇,就應該有核心情節衝突和主要人物刻畫,相應的主題也必須在情節發展和人物命運中得到自然表達。

從情節容量的角度考量,《奪冠》只選擇了中國女排的三場比賽進行重點渲染。這三場比賽各有看點,事關民族自豪與民族信心。但是,1981年和2016年的比賽才真正符合衝突設置的規律,因為它們有明顯的戲劇懸念和戲劇張力,有以弱勝強、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堅毅果敢,並帶來比賽過程的扣人心絃。至於片中展示的2008年的比賽,衝突焦點並不在比賽本身,而是想在郎平作為一箇中國人,卻指導美國隊打敗了老戰友帶領的中國隊這方面做文章,突出個人家國情懷與職業精神之間的煎熬。且不説這種衝突設置非常牽強,在表現力度和深度上也極為浮泛。更重要的是,這三個核心事件在衝突的性質與方向上缺乏凝聚力,導致影片在主題建構上顯得渙散和鬆懈。

影片中,在1978年的漳州訓練基地,王幹事向老教練提出了用計算機來指導訓練的思路。但是,老教練得知計算機太稀有,且沒幾個人會操作,於是仍然相信人的意志,相信鐵血的訓練。在2016年的里約奧運會上,郎平藉助大數據技術,在場上進行有針對性的指導,屢用奇兵,完成逆轉。影片想肯定2013年開始執教的郎平,運用全新的訓練理念和方法,藉助現代科技,取得了輝煌的勝利,並試圖否定老教練所代表的舊方法與舊理念。但是,老教練帶隊取得了五連冠的驚世成績。這似乎又説明,通過鐵血的訓練,激發運動員昂揚的國家榮譽感,憑着頑強的意志和永不屈服的精神,同樣可以一路凱歌。

類似的情節矛盾還有一些。一方面,影片將老女排與新時代隊員在價值觀念、精神面貌上形成對比。片中,老女排只是抽象的集體名詞,沒有個性和內心世界;新女排不僅有自己的名字,而且個性突出、內心豐富。另一方面,又想在不同時代的女排姑娘身上,凸顯共通的“女排精神”:祖國至上、團結協作、頑強拼搏、永不言敗。其實,自我實現與家國情懷不應強行割裂,更不應刻意製造對立。

看得出,影片試圖在多個維度上建立新與舊的對比,如訓練方法、訓練理念、對國家榮譽的心態、對自我的定位等。但是,在有限地凸顯了不同時代女排姑娘的差異之後,又想用統一的“女排精神”貫穿起來。這種編劇和立意思路,導致影片在許多地方呈現出極為矛盾、斷裂、牽強的特點。

影片時間跨度大,中間還有三場比賽的“現場實錄”,人物刻畫顯得比較粗糙。尤其是郎平,18歲進入國家隊,後來取得了輝煌的職業成就,之後的人生經歷也頗為傳奇。但限於篇幅,影片用大量字幕完成了情節跳躍,將人物的經歷大幅度壓縮與刪減。這導致郎平這個人物全靠鞏俐的表演支撐起來,缺乏內心深度。更何況,郎平不能代表中國女排的全部歷史,更不能囊括女排姑娘的運動生涯與人生道路。聯繫影片由“中國女排”更名為“奪冠”,間接證明了影片所截取的這些歷史片斷,無法勝任為中國女排立傳的大任。

概言之,影片《奪冠》粗線條地勾勒了中國女排波瀾壯闊的成長與起伏歷程,用中規中矩的手法,復現了比賽現場那些令人熱血沸騰的場景,還在幾代女排姑娘和教練身上,形象地突出了女排精神那種鼓舞人心的力量。但遺憾的是,影片迷失在紀錄片、傳記片、情節劇的模糊界限中,進退失據。影片將重頭戲放在比賽現場,而將人物的心理起伏等儘量省略。雖然偶有精彩細節,卻沒有連貫的情節衝突設置與人物刻畫,故難以真正打動人心。(龔金平)

來源:光明網-文藝評論頻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