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老鼠,足足有數千只,密密麻麻地在大廳裏遊移。他們所到之處,都用着尖嘴利牙,一刻不停地噬齧着。
史密斯船長正呆在駕駛艙內,目光炯炯地注視着前方時,雅格夫人敲開艙門走了進來,她臉上掛着甜甜的笑容,可説出來的話,卻是如此令人恐慌:“船長,我能求您幫個忙嗎,我的孩子保羅,他不知瘋到哪裏去了,我找了他一天,也沒找到。”
史密斯船長腦海中立即閃現出保羅的樣子。保羅,那是一個十多歲的可愛男孩,金色的捲髮,一雙調皮的眼睛,他成天有着問不完的問題,到駕駛艙來的時候,總愛摸摸這,再摸摸那的。
“好的,我馬上叫船員幫你去找,相信他們都認識這個孩子,你放心吧。”史密斯温和地説道。雅格夫人聽了這話,點了點頭,從駕駛艙內走了出去,她的姿式是那樣的優雅,連合上艙門時,門似乎也沒有發出什麼聲響。她去的方向,是頭等艙的大廳。大廳裏,正演奏着管絃樂,雅格夫人的小腿旋即有了反應,她的步子也越發輕盈起來,彷彿和那曲《夢中情人》和上了拍子。
數十對情侶正纏繞在一起,跳着這個時代正流行的舞蹈。他們的面部貼得是如此之近,彼此都能感覺對方粗重的呼吸了。儘管他們各自都有家室,來這裏跳舞,為的只是能在眾目睽睽之下放縱,這是公開的放縱。有曖昧的燈光為證,他們只是跳了幾曲,什麼都沒有做過。旁觀的人們,包括雅格夫人,全部躍躍欲試,正用他們温柔的目光,四處搜尋着合適的人選,準備跳下一曲。如果沒有記錯的話,下一曲是狂野奔放的《清香愛人》。
然而,突如其來的一聲怒喝,打斷了大廳裏的音樂之聲。“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船上開始用海水煮咖啡了嗎?怎麼這麼鹹澀?船長呢?船長!我付的可是頭等艙的錢,要的是享受,不是苦差使,真是的!”順着那聲音的方向,雅格夫人看到了一個高大的身影,估計是朋克。那個靠養殖業起家的暴發户,始終改不了那種牛烘烘的樣子,彷彿他就是農場裏的種牛。
兩名服務生馬上向朋克走了過去,她們當中一個向朋克低聲道歉,另一個,則速度極快地端來了又一杯咖啡。朋克的火氣慢慢地消退了,他伸出粗壯的右手,擰了擰服務生秀美的臉蛋,説了句粗話,服務生乖巧地讓開了,臉紅成了一塊布。朋克哈哈大笑,又喝了一大口咖啡:“混蛋,這杯還是那個味兒!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朋克再也不顧服務生的阻攔,跳了起來,就要衝向外面,顯然,他是衝着駕駛艙去的。
靠門邊兒上坐着的兩位紳士站起身來,攔住了朋克的去路。“這又是何必呢?咖啡就是這個味兒啊,我們一直喝到現在呢。不信的話,你喝喝我這一壺裏的。”他們勸説道,“現在時候已經不早了,待會兒船長和我們一起就餐,你再發發牢騷也不遲啊。”
另一個則説:“是啊,現在天氣很冷,不要動不動發火,會傷身體的。”説這話的是個醫生,叫魯比,是英國有名的個體醫生,據説對疑難雜症很有一套。當然,他獲得的報酬也很是可觀。這不,他放下手中的業務,坐着船,出來進行環球旅遊了。
魯比的話,不但沒有打消朋克心中的怒火,反而使他想起了什麼似的,更加惱怒起來,“對,對,你不説我還想不起來,這裏怎麼這麼冷?為什麼?暖氣呢?這船上的暖氣也捨不得開啦?我的天,這到底是來享樂,還是活受罪的?”
在大廳的這幫人眼裏,朋克一直是無理取鬧。可他這一番話説出來,更多的人開始覺得他説的有道理了。是的,這11月份的天氣,是夠冷的了。本來頭等艙一直供着暖氣,所以他們西裝革履,旗袍綢衫的,可現在,寒冷伴隨着音樂,一點一點地散發開來,漸漸地滲透到他們的心中了。“到底是怎麼回事?冷氣呢?”人們紛紛叫嚷起來,就連雅格夫人,也想起什麼似的,開始記掛起自己的兒子保羅來,史密斯答應派人去替她找孩子,到現在,也沒有見到迴音。
大廳裏的這番喧鬧,對樂隊沒有影響。自始至終,音樂還是按着固有的節奏,時疾時緩地進行着,那一對對開始跳起貼面舞的男女們,也沒有放過這巧妙的恰到好處的紛亂。然而,舞池中一聲尖叫劃破了他們中間的和諧。“老鼠,好大的老鼠!”
叫嚷的那個女人剛顫聲説了這一句,她的舞伴就很不高興了,不過,隨着那女人纖細的手指指向,那個男人也吃了一驚,丟開了舞伴,也顧不上自己的紳士形象了,狂奔到了門口,看也沒看還在吵鬧的朋克,沒命地跑開了。緊隨他的身後,又有幾個人跑了過來。那些女賓,膽小的開始哭泣了。
這個場面,倒是朋克始未及料,等到大廳裏的人們一個個魚貫而出,朋克的眼睛彷彿被定住了似的,那些是什麼呀?一個個碩大的猶如狸貓大小的老鼠,正瘋狂地咬齧着艙裏的一切,傢俱、桌几,樂隊指揮強作鎮定,他的手腳卻不爭氣地打着顫,音樂聲也明顯地弱了下去。
回過神來的朋克也急速地跑到艙外,他感覺自己還拉着一個人的手,那雙小手汗涔涔的。好色的朋克竟然沒有回頭看,他從來沒有見到過,在漫漫無際的大海中,在巍峨如宮殿般的大船中,竟然會有老鼠這樣的東西出現。那些老鼠,足足有數千只,密密麻麻地在大廳裏遊移。他們所到之處,都用着尖嘴利牙,一刻不停地噬齧着,轉眼之間,大廳裏的木質傢俱被吞噬殆盡。有幾隻,已躍上了樂隊那幾個演奏人員的脖子。
一聲淒厲的慘叫傳入朋克的耳朵,朋克再也忍不住了,他沒命地掙脱開緊纏着自己的那隻手,一路飛奔到駕駛艙附近,正要進去,迎面和史密斯船長撞了個滿懷。“你怎麼了?先生?”史密斯和藹地看着朋克問道。
“你,你這是什麼地方?怎麼會有老鼠?還有,還有……”朋克結結巴巴地説着,史密斯卻不滿地看着他:“老鼠?哪裏有什麼老鼠,先生,我們這可是在大海之上啊。”
“真的,真的有,在頭等艙的大廳裏,”朋克牙齒不停地打着架,“你跟我來看,不,你自己去看!”史密斯船長搖着頭,不慌不忙地走在了前面。朋克大着膽子緊跟在後面,一雙眼睛警惕地看着前方,準備一旦有風吹草動,他就丟下史密斯逃竄,就像剛才撇開那雙女人的手一樣。
兩人迎面碰上了雅格夫人,史密斯微微地向雅格夫人點了點頭,笑道:“我剛才已派了四名船員幫你找孩子去了。相信我,他不會走遠的,待會兒一定會來吃飯。對了,這位先生説見到了老鼠,你見到了嗎?”
雅格夫人很有禮貌地向史密斯船長表達了謝意,然後愕然地搖頭説:“頭等艙的大廳裏有老鼠?沒有啊,我剛從那裏出來呢。”説着,雅格夫人在前面帶着路,來到大廳後,朋克傻眼了,那裏,樂隊還在不知疲倦地演奏着《夢中情人》。只是,大廳裏瀰漫着一種奇怪的香味。
朋克使勁地搖着頭,他努力地回想剛才的一切,難道真是他產生了幻覺?不會的,還有一個醫生勸過他呢,那個醫生他認識,是魯比。如果剛才是他的幻覺,那魯比現在何處?
史密斯先生像是看出了朋克的心思,他寬慰道:“有時,壓力過大,會讓人產生各種各樣奇異的感覺。在茫茫的大海中,航行久了,人更加會被自己的情緒所左右。別急,我們先去用餐,在那裏,和你的朋友聊聊天,會好許多的。”
朋克一行三人走進了餐廳,令朋克吃驚的事終於發生了,魯比竟然正在用餐,他正和身邊的朋友有説有笑,手裏還握着瓶香檳酒。見到朋克,魯比主動地打了個招呼,“我的朋友,你還好吧?剛才攥緊了舞伴的手,可為什麼又跑開了?對女人要温柔,切不可像對你的牧場上的母牛那樣。”魯比的話,引得周圍的人們哈哈大笑,朋克羞慚地撓了撓頭,在魯比身邊坐下了。
“你覺得那位夫人怎麼樣?”魯比湊到朋克的耳邊問道。順着魯比的視線,朋克看到了美麗的雅格夫人,她的目光也正向自己看來。“別胡説,人家都有孩子了。”
“你是説她丈夫?沒事,喬依安是個書呆子,他如果把做設計的勁頭用在太太身上,相信他會有更加美滿的生活。”魯比繼續嬉皮笑臉地説着,“剛才,你可是一個勁兒地攥着人家的小手呢。相信我,她對你也有意思,要不,她準會翻臉的。”
朋克沒來由地臉上一紅,因為他看到了雅格夫人向他丟過一個媚眼來,而且,她還端着盤子向這邊的桌子走了過來。“吃過飯,陪我去找孩子,行嗎?”雅格夫人的聲音柔柔的,像是糯米糖一樣。
“我説先生們,女士們,我照常要宣佈自己的觀點的。”餐廳裏,有人站起身來,朗聲説道。
那人一開口,雅格夫人就慌慌張張地離開了朋克這裏,加入到一幫女賓那裏去了。“那就是雅格夫人的丈夫喬依安。他準會説出一大堆謬論來的。”
朋克來到餐廳也不是第一次了,自從半個月前他從利物浦上了這艘船之後,每天中午和晚上,他都在這裏用餐。不過,今晚的種種始終讓他奇怪。餐廳的氣氛似乎也比往常顯得詭異。
喬依安開始敍述了:“史密斯先生,我想知道,你究竟清不清楚這艘船上發生了什麼?我實話告訴你,這30年來,我每天都看同一天報紙,都是1969年11月15日的晚報,你説,我煩不煩?”
朋克張大了嘴巴看着喬依安,根本沒有聽明白他的話意,然而,其他人對喬依安的話都付之以哈哈大笑。“你現在明白為什麼雅格夫人不喜歡他了吧?這人明顯地是瘋了。”
史密斯皺着眉頭反問道:“喬依安,我真搞不懂,你為什麼不能説點別的?在這大洋之上,你究竟想做什麼?”
喬依安絲毫不為之所動,他憤怒地推開桌上的盤子,狂吼道:“説什麼?我沒什麼好説的!這樣吧,我説實話,作為這艘船的設計師,我沒有能夠説服廠方堅持我的設計,這船的用材不合格,這樣的高度,這樣的長度,根本不能在大海中航行。雖然我沒有拿過他們一分錢的好處,可是,我違心地在驗收合同上籤了自己的名字。這些年來,每逢月圓之夜,我都會痛苦萬分。為什麼,為什麼悲劇要重複上演這許多次,還要等到什麼時候才是盡頭?”
朋克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半個月前,他來到碼頭,正要去購票的時候,一個陌生人轉讓了一隻頭等艙的船票給自己,價格低得超乎他的想象。朋克不會拒絕這等好事,就上了這艘船,可現在看來,當時的決定似乎有些倉促了。因為這船顯得很怪,怪得令他匪夷所思。
“還有半個鐘頭,半個鐘頭,這船又要觸礁沉沒,到這個時候了,你還不説實話,為什麼?到底為什麼?”喬依安有些歇斯底里了。
史密斯長長地嘆息了一聲:“好吧,我來告訴你們。是的,本來跑完這一趟,我就該退休了。可是大家知道,退休金真的少得可憐。這艘船,是處女航,按廠方的意見,必須讓我用最精湛的航行經驗,順順當當地跑完全程。即使遇上危險,也不能停航。我所能得到的好處就是,從廠家那裏領到100萬英鎊。所以,在去阿根廷時,我拒絕了附近幾艘船的冰山警告。但是,我能對得起大家,尤其是頭等艙的各位乘客。我們一次次重演着過去的悲劇,不斷地從利物浦開往阿根廷,為的是什麼,為的是讓大家都能找到適合的人選,重新開始。比如,今晚……”史密斯的話音漸漸弱了下去,朋克幾乎聽不到他在説什麼。可是,朋克已經意識到危險即將來臨,他猛地跳了起來,撞倒了桌子,堅硬的桌角捅到了朋克的腹部,可他完全沒有顧及疼痛,幾個箭步,就衝出了餐廳。
朋克這次逃的方向是甲板,皎潔的圓月高高地懸掛在頭頂,越發襯得大海黑暗無比。朋克沒命地奔跑着,狂烈的海風在他的耳邊呼呼作響,此時,他就是自己農場裏發狂的公牛,船的那頭,會有一艘艘小艇,只要逃到那裏,放下一艘小艇,他就可以在這茫茫大海上找到一線生機。
有一羣人在朋克後面追趕着。領頭的,分明就是剛才喋喋不休的喬依安。這人似乎以正直自詡,可如今,他率先充當了劊子手的角色。尖叫聲,歡呼聲,不斷地撞擊着朋克的耳膜。朋克越來越跑不動了,但他無論如何,也得跑到船尾處。
就在朋克亡命般地奔跑時,一根繩索突然絆倒了他。等他掙扎着要爬起來時,雅格夫人那嬌喘聲已近在耳畔,明亮的月色映照之處,雅格夫人好看的小嘴裏,伸出了血紅血紅的長舌頭。
朋克再不猶豫,他就勢一滾,整個人在甲板上打了兩個翻滾,然後徑直掉進了深海之中。朋克在下墜過程中,依稀能聽到雅格夫人失望的詛咒聲,還有喬依安那句不滿的嘟噥“為什麼不早點兒告訴我?”
朋克並沒有落入海底,而是掉進了一艘小艇裏。駕船的,是個十多歲的孩子,看到朋克驚愕地瞪大了眼睛,那孩子咯咯地笑了起來:“你真是命大啊。這麼高,淹不死你也得摔死你。”
朋克驚疑未定地看着那個孩子,怯怯地問道:“你,你是什麼人?”
那孩子搖着頭道:“別問那麼多了,你看,那艘船沉了,我們都儘快離開這裏。劃吧。”朋克點點頭,他伸出手來,探入冰冷的海水,奮力地划着。也不知劃了多久,朋克聽到了一聲細微的嘆息,“其實,人不要有那麼多的利慾之心該有多好啊。要是那樣,那艘船也就不會沉沒了。”
朋克沉重地點了點頭,他也深深地嘆了口氣道:“你對那船是不是很瞭解,你這樣的年齡,是不該有這樣的感喟的。”
那孩子又咯咯地笑了起來:“我這樣的年齡?其實,我要是活着,也該和你差不多大了。我叫保羅,也是鬼船上的人。據説,他們一直在安排為我找替身!我不想要,因為我不想長大。再見了,我的朋友。”此時,朋克看到曙光微露,又是新的一天開始了。這艘小艇上,原來只有他一個人。
被途經的一艘海船救上岸後,朋克輾轉着回到了蘇格蘭場。據認識他的人説,朋克像是換了個人似的,一改往日的粗魯霸道,變得慈善慷慨。朋克曾讓人打聽過醫生魯比,打聽的人回來告訴他,説魯比乘船作環球旅行時,突然失蹤,半年來一直沒有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