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宅總有理
“人生的悲劇,不在於美麗之物英年早逝,而在於他們會變得衰老,變得卑賤。”——作家·雷蒙德·錢德勒「逝於1959年3月26日」出自作品:《漫長的告別》
01.
老實説,我算不上老郭的鐵粉。但要按王老師稱讚阿城老師的説法,國家下令必須追星的話,我恐怕會把郭德綱排第一。
我聽郭德綱有些年頭了。一開始還有點不習慣。之前作為相聲觀眾,審美都被電視給帶偏了。後來聽老郭,才知道這叫相聲。
不是那種一段10分鐘幾個梗逗你樂的。相聲該有它的路數,怎麼鋪墊,怎麼設置情境,怎麼銜接劇情,怎麼峯迴路轉,才能讓你老老實實坐在那兒聽一個小時。
後幾年,在各種場合聽老郭的犀利言論,看他以江湖姿態與廟堂對峙,真覺得他有當初王老師的風範。野生、兇猛、顛覆,指哪兒打哪兒,誰來了都不怵。而且他不是亂拳,都説到人心豁裏了。語鋒之機警,道理之透徹,姿態之挺拔,洞察人性和社會之敏鋭,放眼娛樂圈,真是一個能打的都沒有。
更令人欣慰的是,老郭一直對自身定位很清楚,人家也沒説我是來當大師的。
每個時代,能夠以一己之力瓦解權威話語的人並不多。王老師之後,文藝界好多年都沒出這麼一個人。老郭把這把火給續上了。
記得最早聽郭德綱,還是一個大學同學推薦。那是06年,他剛紅沒多久,網絡上也流傳着各種他的經典段子。印象中比較深刻的就是《西征夢》《我是黑社會》跟《賣吊票》《白事會》。那幾段兒我是翻來覆去地聽。
聽一次樂一次,怎麼都聽不膩。
那也是剛走紅,老郭知道四面八方都盯着自己,説了好多段子都特別賣力氣。加之德雲社要打江山,指着他一個人賣票,他一直延續之前沉寂期的狀態。幾乎每個段子都有金句,而且不碎,起承轉合一氣呵成。
説是吊打同行,毫不過分。
更難能可貴的是,當時許多段子都針砭時弊,但凡網上出個什麼事,有個什麼熱鬧,不光是明星八卦,甚至説社會新聞、民生熱點,老郭都能、都敢攢到段子裏。那時郭德綱出場,完全有王老師“夾槍帶棒”的勁頭。
所以王自健最紅的時候上節目也承認過,跟老郭的天才比起來,自己不算什麼。老郭的巔峯,是奔着“小蘑菇”去的。德雲社元老邢文昭老爺子也説,他那時是全才,能唱、能説、能寫,能把每一段老段子説出新意。
邢老爺子説了很多行話,我不懂。
但大意無非一個意思:
“老郭沒有敵手。”
02.
時至今日,我還能想起老郭“我”字頭系列的那些作品有多精彩。從《我是黑社會》《我是文學家》到《我要幸福》《我要旅遊》《我要反三俗》《我要上春晚》,每一段的結構都是引人入勝,故事整體性極強,也沒有那麼多屎尿屁,也不是時刻拿於大爺一家子當包袱。
許多段子設定,諷刺對象是他自己,是自黑,而不是於大爺、於大媽和郭小寶。
像《我是文學家》《我要幸福》這種段子,自嘲的同時,其實挺有所謂的“社會意義”,也是會引人深思的。比如説《賣吊票》,不就是強烈諷刺了一堆濫竽充數的人?
放眼如今的娛樂圈,要説敢賣吊票的明星和資本,那可是大有人在。
“我”字頭系列裏很多段子,老郭都不是賣“壞”,佔這個佔那個便宜。是把自己抬出來,塑造一個可笑、可憐又滑稽的形象。通過拆解這個形象,來抵達諷刺的內核。後來網上流傳了許許多多謙兒大爺現掛“反殺”老郭的片段,幾乎都出自這一路老段子。
當時於大爺主要任務,是吐槽於無形。
記憶中,老郭最後一個讓我爆笑不止的段子,是《夜行記》,買一堆垃圾回來攢汽車,讓侯震給弄個假駕照,非要走二環。
《夜行記》也是一個極其完整的故事,一個包袱粘着一個包袱。你前一個還沒笑完,後一個就追上來了。而且每個包袱,環環相扣,節奏極佳。這是老郭早期賣力氣寫段子時最令人拍案叫絕的地方。有段時間,我一無聊就把《夜行記》翻出來看,回回都笑噴。
這個段子,也是老郭“嘲笑”自己。
後來事情就開始變味兒了。
03.
有兩年,我沒怎麼關注老郭,那也正巧是老郭打下來江山了,跟徐德亮、李菁、何雲偉、曹雲金鬧出走風波的那些緊張日子。
不知道這些事對老郭造成了何種影響。
後來再聽老郭的段子,以往犀利的、有抨擊色彩的部分剔除了,開始拿謙兒大爺一家説事。于謙爸爸正式建立人物形象,一代蒙古海軍司令、老北京綠帽子王轟轟烈烈登上了德雲社歷史舞台。在劇場裏,老郭煽動着粉絲們,三番五次地齊聲大喊“抽煙、喝酒、燙頭!”,謙兒大爺坐牢了正宮娘娘的位置。
不是不可樂,樂還是可樂的。
起初也不排斥,反而覺得新鮮。
畢竟“我”字頭裏拿自己當包袱的套路,老郭已經玩兒到頂了。突然高頻率拿于謙抖包袱,配上當時的網絡環境,弄一堆倫理梗和屎尿屁,還真有點“耳目一新”。媽的原來尺度還能這麼大呢,都快趕上週星馳了。自那個時候起,老郭段子裏就多了例如“謙兒哥嘗馬尿”“出門和高峯打賭吃屎”的橋段。
那也是老郭段子生涯的一個轉折點。
劇場買了,別墅買了,富豪榜也入了。江山的根基已經穩了,接下來是怎麼守城的問題。有很長一段時間,老郭照顧商演同時,頻繁出現在主持人舞台上、爛片電影裏和各大綜藝節目中。畢竟是做藝人,不是做藝術家,這都可以理解。沒有曝光哪兒來流量。
沒有流量,哪兒來收入?
但至少,2010年之前,老郭就算常做電視,商演段子依然保持着相當高的水準,不説跟05年比,至少沒全拿日後的“三板斧”吃飯。
三板斧,就是倫理梗、屎尿屁和謙兒大爺。
具體時間是鬧不清楚了,反正我一找老郭的新段子,找來找去,節目名字換了無數個,都是一個系統裏拆來拆去的故事。
長得都跟孿生兄弟一樣。
大概劇情就是講於大爺的人生,要麼是家裏趁錢,要麼是學藝捱罵,要麼是談戀愛遇上一個什麼姑娘,主要從親情、友情、愛情三個方面描述於大爺和於大爺他父親光輝燦爛而又充滿了坎坷苦痛的一生。其中穿插聽起來略有不同、細思量也差不多的屎尿屁,加上時不時老郭和於大媽亂入的倫理梗。
聽一兩回好笑,聽多了確實沒勁。
關鍵在於,郭德綱本是個節奏大師。一個反覆使用的劇情,裏面鑲嵌一堆反覆使用過的包袱,以老郭把控段子的能力,時不時見縫插針佔於大媽的便宜。這一類活在他面前,恐怕是信口拈來的事。
怪不得他和於大爺接受採訪,都跟外界統一口徑,説兩人上台之前從來不對活,找個紙條寫幾個關鍵詞就能現演了。
我心説這種段子,你是不用對詞啊。
創作力有沒有衰退咱不知道,反正這兩年,老郭無心創作肯定是真的。而且看得出來,老郭現在重心都傾向佈局了,傾向抬新人登場了。自己商演,就是帶帶流量而已。所以每次商演的段子,都很糊弄,不是《愛情傳奇》就是《藝術的技術》這種“三板斧”套路的孿生兄弟,演來演去都差不多。
尤其近兩年,德雲社顯然開始搞營銷了。
到底怎麼賺錢,老郭心裏門兒清。
04.
近幾個月以來,我刷短視頻,回回能刷到德雲社的視頻。越刷種類越多。
內容之紛雜,可謂奼紫嫣紅。
包括並不僅限於《老郭經典語錄》《老郭世説新語》《老郭醒世名言》《謙兒大爺反殺老郭錦集1》《謙兒大爺反殺老郭錦集2》《德雲社觀眾現場砸掛合集》《德雲社被觀眾調戲合集》《老郭各種綜藝機智片段》《謙兒大爺捧萬物合集》《德雲社各分隊小劇場高光合集》《老郭是如何被徒弟們嫌棄的》…
幾乎是360度無死角呈現德雲社師父、徒弟、師兄弟們的各種形象和人設,以方便吸引更多的人瞭解社團,吸引更多流量。
後來,刷到同類視頻越多,我就越有一種“德雲社”都快成為“樊登讀書會”的幻覺。
早期刷某音,樊登老師的出場率那叫一個鋪天蓋地,不隔五分鐘,就可以看到樊老師坐在書桌邊或站在講台上侃侃而談。
把一本書吹得玄之又玄。
當然我一點也沒有瞧不上樊登老師。人家做讀書會,做得那麼優秀,輪不到我瞧不上。雖然老師説過一些“你在月球上向前開槍會把自己打死”的經典段子,我仍舊覺得樊登是一個非常厲害的創業者。在抖音上,有海量的樊登老師出鏡的賬號,均不是老師自己創建的,而是全國各地的樊登讀書會創建的。樊老師個人IP營銷上,早已遠超業內其他人。
當我刷到德雲社無數賬號時,也有一種類似的感覺。我不知道那麼多德雲社賬號是誰建立的,反正建立起來,對德雲社肯定有利。
近來年,老郭在做個人IP上,也早把對手甩遠了。又是某音招生,又是搞男團綜藝。當然這不奇怪,郭德綱早年就吃了互聯網視頻蠻荒時代的紅利,通過大量野生自制視頻上傳,建立起一支“老和部隊”。所以再次將這一手段運用到對德雲社的隊伍建設上,聰明如老郭,非常之合理。時代如此,也是正確的經營選擇。
反正這年頭,營銷做得好,人設立得好,IP搞得大,流量自然就來了。
流量來了,才有飯吃嘛。
不信你看秦霄賢,老郭都説他紅早了。
有一説一,以老郭現在的江湖地位和收入,你要讓他像當初北京相聲大會時期那麼沉下心來搞創作,絕對是不可能的。畢竟德雲社家大業大了,一睜眼好幾百口人等着吃飯,更多心思都得用來盤算經營、穩定隊伍。
作為班主,事務自然是越來越繁雜,打江山難,守江山更難嘛。你要是埋頭在家搞創作,再鬧出個什麼風波就不好了。現在老郭不能只喂自己,得宏觀調控。
即便如此,還是有一樣説不過去。
近年來,我上視頻網站看老郭的專場,全部都是《愛情傳奇》《藝術的技術》《我這一輩子》這種調侃謙兒大爺一家軼事的段子,無非就是情結顛倒一下,屎尿屁嫁接一下,倫理梗翻新一下,再沒有別的了。
最近,要不是有了孔雲龍版的《扒馬褂》出圈,那些老郭出場的段子,真是一條都看不下去。老郭口口聲聲稱台下是“衣食父母”,回回這麼炒冷飯,有點糊弄父母啊。
你不寫新段子了,可以理解;忙着在別處賺錢,也可以理解。但早年你自己翻新寫了那麼多漂亮老段子,怎麼也不説了?
咋了?好久沒跟于謙對詞,記不住了?
以前,老有粉絲抱怨德雲社沒出新段子了。
記得老郭當年的回覆非常雞賊,説德雲社這十年來翻新、創作的段子,比老祖宗一百多年傳下來的還多,你們還要我們怎麼做?
多,沒有不承認啊。
你翻了那麼多,你倒是説啊。
宋丹丹老師説的好啊:
“你不能光逮着一隻羊薅羊毛。”
謙兒大爺如此有故事的一家子,也經不住每場商演都薅同樣版本的一個故事吧。
搞營銷、搞流量、搞IP,允許。
但商演節目,老這樣是不是不合適?
説好的衣食父母呢?
哪有光給吃隔夜飯的?
老郭以前還老愛強詞奪理,説:
“是我説相聲是你説相聲?你就是個觀眾,你説完了,看完這場再不來了。我要聽你的我就死了。我還有好幾百號人養活呢。”
郭老師打嘴炮天下第一,但這話我是不信的。來幾場商演,也不求你現寫,把以前您自己個兒翻新過的老段子再拎出來讓衣食父母開開眼,我覺得這死不了人。這要是能死人,那當初北京相聲大會它就活不了了。
當然,不説也沒事,大家一起糊弄糊弄也過得下去。反正現如今啊,一屆又一屆的觀眾比以前好騙多了,怎麼糊弄都可以的。你看現在整個中國的文藝創作多糊弄。電影糊弄,小説糊弄,綜藝糊弄,晚會糊弄,沒本事的人,賣流量,有實力的,家裏蹲。
以前德雲社拯救相聲,現在也可以跟風嘛。
你看你看,德雲社不還沒摳圖呢。
説明還是有行業底線的。
05.
1999年編著民俗讀物《話説北京》,老郭在前言裏不無深情地寫道:
幼時,瘋魔般的酷愛各種民間藝術,終於在八歲那年投身藝壇,學評書、學相聲,歷經寒暑,灑盡汗水,嚐盡箇中滋味。復輾轉於梨園,工文丑、工銅錘、檀板絲竹聲中,又知道了汗浸胖襖的滋味。難啊!演員的難處是行外人難以理解的。時間一天天地過去,也逐漸地理解了前輩藝人的教誨:“成角兒?三分能耐六分運氣一分貴人扶持!盼着吧!”長夜悶坐,細品此語。對?錯?經驗之談?牢騷之語?不知道。只是覺得這一輩子能幹點自己喜歡的事,足矣!
那時他虎落平原,龍擱淺灘,一無所成,只有對相聲的熱愛。覺得沒啥別的貪念了,就想説好相聲,一輩子幹好相聲。也因為愛相聲,他寫了那段著名的《論相聲五十年之怪現狀》,抨擊行業醜惡,藿香民間正氣。
那時他就説了,自己特別厭惡那麼一號人,進了相聲這一行,其實就會一兩段,一輩子就指着這一兩段騙吃騙喝,到了山東,就把梗改成山東,到了河南,就把梗改成河南。
多年以後,老郭歷經滄桑,翻新出無數經典,創作了無數包袱,可惜都不説了。偏偏指着那“三板斧”演專場。不知道老郭再回頭看當初他厭惡的那些一輩子指着一兩段相聲全國騙吃騙喝、抹着紅嘴巴的演員們,心頭作何感想。
要不,趁熱。
在《怪現狀》後面,再加上一段?
反正怪現狀還得往下續嘛。
你們這些練口的,真不如人家大張偉。
17歲那年,大老師去湖南台搞歌迷會。
一上台就衝台下的觀眾來了句:
“很多人老了以後回頭看,會發現你年輕時討厭的那種人,就是你老了以後那個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