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兩週前寫好的一篇,可以説是傾注了較多的心血,當時重看了《克里斯汀》和《凱特扮演克里斯汀》這兩部電影,而後花了半天時間寫出來,過程中心情非常沉重,時不時就要站起來喝口水、溜達一下好喘口氣。寫到最後一句話差點喚醒抑鬱症狀,真的是可怕的電影,更是可怕的事實。
“為了遵守頻道 40(Channel 40)呈獻給觀眾最鮮活的血腥內容,全部逼真呈現的宗旨,接下來你將見證我的第一次自殺嘗試…”
“In keeping Channel 40’s policy and bringing you the latest blood and guts, and living color. You gonna see the first attempt of suicide…”
緊接着,坐在桌子後面的 Christine Chubbuck 從自己的包中掏出一把點 38 手槍,對準自己的耳後,扣動扳機。
“砰”的一聲,巨大的槍響震耳欲聾。
這位 29 歲的新聞女主播,頭顱重重的撞到桌子上,像脱線般的木偶,應聲倒地。
這並不是電影,這是發生在 1974 年 7 月 15 日早晨 9 點的一起真實事件。
Christine Chubbuck。這個工作體面,外表光鮮的年輕女孩,就以這樣的方式,在新聞直播中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她的死亡成為人們熱議的焦點,尤其直播所覆蓋之地,她所處的佛羅里達州,Christine Chubbuck 瞬間成為家喻户曉的名字,這是她在死前也沒有達到的成就。隨後,她的死訊變成了報紙上的白紙黑字,一張肅穆的照片配上陳述性的文字,這邊是她留給世界的最後印記。
而那段她開槍自殺的影像資料,則被轉交給了 Channel 40 的台長,現存於他的妻子手中。
而在 2007 年的一次採訪中,Christine 的弟弟 Greg 説自己也有一份錄像帶的拷貝,但自從姐姐離世,便被他永久保存,再也沒有拿出來過。
Christine 的弟弟 Greg Chubbuck
除此之外,這段視頻再無流傳,無論你如何搜索,也不會在任何地方看到這段視頻。
除了 7 月 15 日觀看直播的毫無防備的普通市民之外,再也沒有任何一個人見過 Christine 生命的最後一刻。
上:Christine Chubbuck 自殺前手裏的新聞稿
下:Christine Chubbuck 自殺使用的手槍
而如果放在現在,互聯網的統治和自媒體的爆發會讓她的自殺變成一場盛大的社會行為主義。
不出 1 分鐘,這段視頻就會被上傳到 YouTube,接着便是全世界的各個社交平台,當然包括微博、微信。而這個人本身也會像在大庭廣眾之下被解剖一樣,從各個角度被為我們還原一個完整的 Christine Chubbuck 的形象。
但在電視錄像還沒有普及的那個年代,Christine Chubbuck 的死,變成了一個謎,沉寂了 42 年。
直到 2016 年的聖丹斯電影節,兩部關於她的電影同時出現。
一部是標準的劇情片《克里斯汀》,另一部則是有劇情片屬性的紀錄片《凱特扮演的克里斯汀》。
兩部故事背景為一個人的影片同時出現並不多見,我們先説一下由 Rebecca Hall 主演的這部《克里斯汀》。
這是一部非常流水線化,劇作中規中矩,製作中規中矩的片子。120 分鐘的影片唯一亮點就是 Rebecca Hall 影后級別的表演(如果影片足夠出色,能夠堅持到頒獎季,Rebecca Hall 拿到一個影后提名簡直輕而易舉)。
但它卻為我們拼湊出了一個完整的 Christine 的形象,這也是她首次脱離了那些枯燥的採訪稿,變成了活生生的人,呈現在觀眾面前。
Rebecca 扮演的 Christine,還原度極高
影片跟隨 Christine,忠實的描述了她在自殺前幾個月的生活狀況,
也呈現了這個在外人眼中形象姣好,也有着一份體面工作的年輕女性極度壓抑的內心。
Christine 從小出生在教育良好的中產階級家庭,嚴格的家教讓她在成長過程中一直恪守自律,讓她的性格變得獨立、甚至有些孤傲。
這也是她直到 29 歲都沒有過一個男朋友的最主要原因。
而在她的內心,一直都想與一名男性結合,結婚生子,卻總是事與願違。
禍不單行的是,她隨後患上了婦科疾病,不得不切除半側卵巢,醫生告訴她自己必須要在 2、3 年內懷孕生子,否則將再也沒有這個機會了。但她到 29 歲都沒有一次性生活,又到哪裏去懷孕呢?
失敗的感情經歷以及更加渺茫的感情前景,這是Christine 心中的第一塊巨石。
在工作中,Christine 是一個能力非常強,且有自己獨立觀點的新聞人。
但由於目光短淺的領導、和喜歡霸佔功勞的同事的存在,Christine 一直都沒有得到自己夢寐以求的升職機會。
隨着轉職到大城市巴爾的摩工作的機會花落他人,她失去了最後的希望。
一片暗淡的工作前景,是Christine 心中的第二塊巨石。
在青少年時期,父母離異之後,Christine 一直和自己的母親與弟弟 Greg 一起生活(Greg 在電影中並未出現)。
但自己的母親確實沒有盡到一個母親應盡的義務,整天遊手好閒,往家裏帶稀奇古怪的老男人尋歡作樂,抽煙喝酒飛葉子。Christine 在自己生活帶來的壓力之外,還要應對額外的來自母親的壓力。
混亂的家庭狀況,是 Christine 心中的第三塊巨石。
這些都是造成她壓抑性格的原因,而壓垮她內心的最後一根稻草,則是周圍人對她的漠不關心。
Christine 曾不止一次的向周圍人透露過自己的自殺傾向。她曾向自己的同事開玩笑,説自己會在晨間節目中開槍自殺,向自己的領導提議做一期關於自殺的專題節目,前去槍支用品店購買點 38 式手槍,甚至詢問當地警察向哪裏開槍才是最佳的一擊斃命的自殺方式。
但沒有人在意。
可憐的 Christine,在抑鬱症的巨大心理陰霾之下,決意自殺。
她選擇了最具諷刺意味的自殺方式,在一段極具諷刺意味的自白之後,將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自己的頭顱,扣動了扳機。
這不是什麼驚世駭俗的人物傳記。Christine Chubbuck 和現如今千千萬萬抑鬱症患者,因抑鬱症自殺的悲劇靈魂一樣,他們都是再普通不過的生命。
寫到這兒,Christine Chubbuck 的故事已經講完了。但這篇文章才剛剛開始。
因為,以 Christine Chubbuck 事件為背景的第二部電影,才是這篇文章的重點——
《凱特扮演的克里斯汀》
從類型上看,這是一部紀錄片(Documentary),但在 IMDb 的資料頁上,後面還跟着一個與之完全相反的類型,劇情片(Drama)。
翻開獎項,又會發現這部電影獲得了 2016 年聖丹斯電影節的最佳紀錄片劇本獎。
這是大眾對於紀錄片的一個廣泛誤解:紀錄片就是導演帶着攝影師拎着攝像機到地方一通亂拍,完全不需要劇本的支撐。
所以當中國紀錄片導演王兵在去年的威尼斯電影節憑藉《苦錢》奪得地平線單元最佳劇本獎的時候,還招致了不明真相的國內影迷的一陣嘲笑。事實上,幾乎所有紀錄片都是有劇本作支撐,只不過劇本在整部電影中所佔的比重多少各有不同。聖丹斯電影節專門為紀錄片設立的最佳劇本獎就是最好例證。
而《凱特扮演的克里斯汀》又不同於一般的紀錄片,它是介於紀錄片和劇情片中間,分別吸取了兩種類型的特點的新型產物。
在英文中,我們可以將它稱作 Docufiction,或者 Docudrama,都是紀錄片和劇情片詞根的打碎重構。
這部電影設定了一個非常簡單的故事背景,一名導演找來了演員 Kate Lyn Sheil(曾出演《紙牌屋》第一季的一個小角色),想讓她在一部 Christine Chubbuck 的傳記片中扮演 Christine 的角色。
Kate Lyn Sheil
這不是之前提到的《克里斯汀》,而是一部為了拍攝《凱特扮演的克里斯汀》而捏造出來的不存在的電影。
在這個背景之下,影片記錄了 Kate 通過一系列方式體驗自己即將扮演的角色 Christine Chubbuck 的過程,直到最後一幕:試圖通過電影手法重現 Christine 開槍自殺的場景。
這部電影中,劇情片的部分在於整個背景設定,影片中所提到的 Christine 傳記影片是假的,裏面的一些傳記片片段也是假的,一切都是劇本中寫好的。
導演給出了故事的整個大框架和一個較為模糊的發展方向,然後將一切都交給 Kate 自己,讓她以真實的姿態去體驗 Christine 這個角色,就像真的要拍這部傳記片一樣。
用 Kate 的原話來講,這是一次幾乎沒有劇本的探索。
Kate Lyn Sheil 與本片導演 Robert Greene
於是,我們在影片中看到的一切記錄 Kate 在體驗這個角色的反應都是在劇本的掌控之外的,包括影片最後,那個驚世駭俗的自殺重現。
但在提到那個自殺重現之前,還是先説一些別的。
和《克里斯汀》一樣,《凱特扮演的克里斯汀》同樣試圖通過多角度來還原 Christine 這個人。
但不同於《克里斯汀》傳統的敍事體形式,《凱特扮演的克里斯汀》用的依然是紀錄片形式的拍法,主要集中在走訪交流這一層面上。
但在此之中,導演又運用了一種類似劇情片的鏡頭語言,例如多機位、明顯的劇情剪輯痕跡等,這些都是在劇情片中更為常見的。
這樣的做法使得《凱特扮演的克里斯汀》在類型上的定義和觀感就更加的模糊,與此同時也達到了另外一種非常奇特的表達結果。
拿影片中的一段舉例,通過走訪 Christine 生前的親友得知,Christine 喜歡游泳,於是 Kate 便穿上比基尼從海灘走向了海中。
她戴着為了模仿 Christine 而做的假髮,試圖體驗 Christine 生前為數不多的愛好。
一浮一潛之間,假髮掉了,Kate 艱難的調轉方向,撿起假髮重新戴上,努力的讓自己變成 Christine 的模樣。
在一波一波的海浪中,她沒有支撐,就如同 42 年前,在生活中沒有任何支撐,可憐的 Christine。
這一場戲,像極了今年的奧斯卡最佳影片《月光男孩》中的一場經典橋段。
這是一個劇情片才會運用到的鏡頭語言,在《凱特扮演的克里斯汀》這樣的記錄屬性電影中運用,達到了一種別樣的效果。
而在這一系列的角色體驗——
從外表上:將皮膚曬黑,改變髮型,用隱形眼鏡改變眼球顏色;
到內心上:與 Christine 的生前親友、上司聊天,到 Christine 買點 38 式手槍的地點買槍等等;
在這個過程中,Kate 慢慢發現,Christine 只不過是一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抑鬱症患者,她的死並不驚天動地,唯一值得書寫的也只有她自殺的方式。
Kate 試圖讓她的自殺變得有價值,試圖讓 Christine 變成一個偉大的人。
但她失敗了。
所以當影片的最後一幕,他們試圖重現 Christine 自殺的那一個場景的時候,一向演技優異的 Kate NG 了,不止一次。
每當她説完本文開頭那段自白,掏出手槍對準自己的頭顱按下扳機前的那一刻,她都退縮了,即使手中的槍沒有子彈。
在幾次嘗試依然無法拍攝成功之後,Kate 將槍口對準了攝像機,她咬着牙,要求導演和其他劇組人員做出解釋——
她想知道導演為什麼想要拍攝這一場戲,
為什麼想要看這個曾經可憐的靈魂的生命最後一刻,再次重現在大銀幕上。
沒有人回答,Kate 沉默了幾秒,將槍口對準自己的耳後,那是大腦長官呼吸系統的地方,這次她沒有猶豫,按下扳機。
一聲槍響,腦後的血袋如期迸裂,血滴四濺。
這並不是真實的自殺,卻讓觀看這部電影的每一個人如同目睹真實的自殺一樣不寒而慄。
尤其是經過了長達 100 分鐘的構建,5 分鐘內數次開槍前的緩慢掙扎,
最後扣動扳機的那一聲巨響,就顯得更為駭人。
一靜一動之間,Kate 已經倒在了桌子上,她的手上,身後的牆上佈滿了鮮紅的假血,假髮上滿是黏膩的暗紅。
是什麼造成了 Kate 前後對於扮演 Christine 這個角色的態度如此大的反差?
除了前面提到的——在 Christine 個人層面,Kate 發現她就是一個走不出抑鬱深淵的普通女孩而已,不願重現她的悲劇——之外,在她的走訪過程中,發現除了 Christine 的親友以及前同事,這個小鎮上的其他居民早已忘記,或者説從來就不曾知道還發生過這樣的事件。
Christine 前同事的一句話:誰還記得昨天的報紙頭條(Who remembers yesterday’s headline?)。雖説誇張,但卻在理。
是啊,這個話題性至死,娛樂至死的年代,每一個人的意外死亡都會變成一次全民性的哀悼行為藝術。
就拿不久前“天津大悦城幼童墜樓”事件舉例,各家自媒體爭先報道,一時間各類分析文章層出不窮。
而在一片的蠟燭表情當中,一些在微信中明碼標價販賣其家長跪地哀嚎視頻的人,也格外的刺眼。
這樣的“吃人肉”行為令人作嘔,但絕不缺買家。
這種獵奇文化在互聯網大行其道的如今變得更加猖狂,在 google 上搜索 gore 你便能發現一種全新的令人驚愕的血腥亞文化,人們像餓瘋了的禿鷹一樣在上空盤旋,尋找着鮮血和內臟的蛛絲馬跡。
在這樣的環境之下,媒體們也將更多的筆墨和版面留給了有話題性的新聞,
就像文章開頭所説的:“呈獻給觀眾最鮮活的血腥內容,全部逼真呈現”。
Christine 的抑鬱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因為自己所追求的的新聞理念和大環境實在格格不入,也導致了她的懷才不遇。
這便是《凱特扮演克里斯汀》的偉大之處,它無數次的將鏡頭對準 Kate 素顏的滿是瑕疵的臉,漸漸的模糊了 Kate 和 Christine 之間的界限;
隨着影片的進行,這兩個時間和空間上都毫無交集的年輕女性漸漸融為一體,Kate 也在最後跑出了擲地有聲的最後“遺言”。
《凱特扮演克里斯汀》將一個抑鬱症女孩自殺的故事打碎、重現、重構,挖掘出了更有價值的社會意義。無獨有偶,對媒體“吃人肉”的諷刺的影視作品多年來就一直以來都不算稀缺。
從比利·懷德的《倒扣的王牌》到西德尼·呂美特的《電視台風雲》,再到近年來的《夜行者》和《隧道》。這些影視作品都從不同的角度揭露了醜惡的媒體行業的嘴臉。
值得一提的是,《電視台風雲》的編劇靈感便來自 Christine Chubbuck 的自殺事件。
但就像我們分不清是凱特扮演克里斯汀,還是凱特扮演凱特扮演克里斯汀一樣,這些作品利用醜陋的媒體人來製造影片本身的話題性的行為是否也是一次話題利用呢?
我們誰都説不清。
1974 年 7 月 15 日,年輕的 Christine Chubbuck 在新聞直播中結束了用子彈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但我們不能忘記,殺死她的真正凶手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