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次香港金像獎,獲得最佳編劇 / 影帝 / 影后等多個重量級獎項的最大贏家《踏血尋梅》,是一部懸疑、破案題材的電影,根據 2008 年轟動全港的王嘉梅命案改編而成。
王嘉梅,一個 1991 年出生於湖南的姑娘,2005 年隨母親的改嫁移居香港。14 歲來到這裏,人生地不熟,又與繼父不和,於是她離家出走,最後在外因為欠了數萬元的債務,開始援助交際。結果,遇上了一個心理變態的客人,被他殺害後分屍。
兇手分屍後,將受害者的遺體剁成肉塊,遺棄在附近的菜市場裏,被豬肉鋪冒充豬骨出售給顧客回家熬湯,等其被抓時已被售出。這在當時香港造成極大的恐慌,讓很多人聯想起多年前的雨夜屠夫、人肉叉燒包等駭人聽聞的案件。
本片由影評人出身的翁子光籌備多年,終於在去年拍成。
案件本身並不複雜,警方根據王嘉梅手機裏撥出的最後一個電話號碼找到了兇手,兇手也很快認罪。
翁子光並沒有打算把電影拍得有多麼的奇情,他尊重了死者,也尊重了真實發生的事件本身。那麼對於一部破案懸疑片來説,失去了戲劇張力,應該如何處理呢?
翁子光把故事一份為三,用三個角度去探討這起案件背後的故事。
第一個角度,是王嘉梅和他的家庭。
影片裏,王嘉梅化身佳梅。“踏血尋梅”,郭富城扮演的警官追尋她的足跡。導演翁子光花了大量時間去描述佳梅的成長軌跡,從小時候在湖南的生活,再到後來在東莞的日子(她的媽媽到了香港,但她還需要在內地等待居住手續批覆,於是她居住在東莞等待),再到香港。
佳梅是典型的香港新移民。跟家長來到這裏,雖然陌生,但佳梅很努力,原本可以開始新的生活,她努力學習廣東話和英文,在學校成績很好。
可惜,母親找不到好工作,只能拾荒,她又和繼父不和。於是,在初三的時候,她輟學,並開始在外遊蕩,找賺錢的機會養家。
一開始佳梅是想認真找工作的,她在內地的時候,夢想就是做一名模特;但最終,她還是選擇了一個最簡單粗暴的賺錢方式——援助交際。她在網上發帖,配上自己的性感自拍,尋找嫖客。
她並不認同自己這份工作,對未來也感到很麻木。影片裏最讓我印象深刻的,不是後來的分屍血腥段落,而是佳梅麻木的眼神。她對一切都感到麻木,覺得活着沒有意義,看不到明天,生無可戀。
翁子光想藉由佳梅,去反映出當下香港社會存在的這個問題:外來移民如何融入這座城市?
其實不僅香港,北京、上海、廣州等內地的大城市,同樣有這個問題。外來人口在這裏打工,始終是過客的身份,難以拿到當地的身份證,在飲食、語言等方面也難以融入。當地人又認為外來人口搶奪資源,破壞城市環境。
這種惡性循環,如何解決,是一個需要大眾思考,當權者認真對待的社會問題。
第二個角度,是兇手丁子聰。
每個變態殺人犯,不是生下來就這麼變態。丁子聰有正當的職業,開卡車,憑一身力氣掙錢養活自己。但他也做一些違法亂紀的事,賣私煙,吸毒,嫖妓,加入黑社會。這種底層的小混混在各個城市都有,翁子光把各種混混的惡習集中放在丁子聰身上,讓他成為一個縮影。
雖然這個人是個壞蛋,但他離殺人犯很遠。為什麼他會走到這一步?即便真實案件已經宣判,儘管兇手已經認罪,但他對於為何犯下如此重罪,卻沒有坦承過。
動機呢?這就是翁子光想在電影裏表達的。
通常的破案懸疑片,誰是兇手是核心要素。
《踏血尋梅》開場很快就告訴你兇手了。所以本片的訴求是——為什麼兇手要殺人?
這就引出了第三個角度——郭富城扮演的臧 Sir。
臧 Sir 是一個典型的港產警匪片角色。私生活一塌糊塗,老婆跟人跑了,自己沉迷查案,和同事關係也不佳,但對案件卻有一種常人難以理解的偏執。
準確説不止港產警匪片,全球各地的警匪片,這種警察角色都很多。
作為影片唯一一個虛擬的主角,翁子光沒有在這個角色身上放太多奇特的元素,讓觀眾跟容易代入和理解他。
他對破案本身也有一種麻木感,大概是工作幾十年,什麼樣的案子都見過,沒有了新鮮感。
兇手丁子聰也是,做什麼都提不起興趣,住在香港老城區石硤尾的隔板房裏,每天醒來看到的都是家徒四壁。
被害者佳梅如是。曾經擁有的模特兒夢想,被殘酷的現實擊碎。年紀輕輕就被迫要賺錢養家,她心疼母親,母親卻不心疼她,回到家只有母親的嘲笑打罵,還有繼父色眯眯的眼神。她對生活感到絕望。
兩個對生活感到絕望的陌生人,見面了。丁子聰招嫖,佳梅去了丁子聰住的廉租房。兩人脱衣服,吸毒,做愛。半醉半醒的迷幻時間裏,佳梅突然説了一句,我想死。
然後,丁子聰“成全”了佳梅。
丁子聰是個惡魔嗎?是的。但奇怪的是他對鄰居婆婆很好,對死去的媽媽很尊敬,甚至連一隻小貓都照顧得很好。但他在惡劣的成長環境裏,內心積累了太多陰暗、負面的情緒,所以他可以一言不合就對別人大打出手,仗着自己肥胖碩大的身軀去欺負其他人。他也許也想過奮鬥上進,但顯然這個社會並沒有給他提供機會。
翁子光用了十分鐘的時間去描述丁子聰如何殺人、分屍。剁碎身體、扯出腸子、心肺等段落,事無鉅細的展現了出來。這是本片最血腥、最殘忍的段落,甚至我坐在電影院看的時候,都不忍直視,扭頭過去。
並不是我害怕這些明知道是演出來的假鏡頭。而是我融入了這部電影,當我想到這個受害者,是佳梅的時候,我不忍心看到她被這樣對待。
本來,佳梅和丁子聰都不應該這個樣子……他們都曾經有希望,也有牽掛他們的人。佳梅和自己的生父感情非常好,即便去了香港,也一直打電話溝通,那是她最寧靜的港灣;而丁子聰,也曾經認識一個女孩,令他心儀,只有在她面前,丁子聰才可以做回自己。
可惜,最終,他們都走向了黑暗。
這是一部從骨子裏,透着絕望和悲涼的電影。
但翁子光顯然不想觀眾看完那麼消極,所以在導演剪輯版裏,強化了最後名為“看得見風景的房間”的段落,這個段落的主角是臧 Sir。
案件破了之後若干時日,臧 Sir 重新回到佳梅的家庭。他希望佳梅傷心欲絕的母親,如今能重新開始生活。他自己,也開始放下一些心結,試着過一點簡單、沒那麼沉重的日子。
我很喜歡這部電影的原因,在於導演並不是一昧的賣弄奇情世俗,販賣這個很血腥、很有噱頭的故事。他也沒有拍攝一堆警察如何與兇手鬥智鬥勇,很商業很好看的情節。
反之,在這個殺人與被殺的故事裏,它帶出了這個社會里真實存在的陰暗角落,帶出了我們內心多多少少都會有的負面情緒,並警醒這個社會,警醒我們,如何去面對。
有一首粵語歌,貫穿本片。
鄭秀文的《娃娃看世界》。
影片裏,佳梅靠這首歌,學習粵語,融入這個社會。
但我相信翁子光虛構這個情節,是因為這首歌,可能某種程度上,代表的正是佳梅。
最後就用這首歌來結尾吧:
「回頭問問這天空 這人生可輕易嗎?」
忘不掉的歲月 印象裏是我淡淡泊泊的家
在日記內某夜 你話我像痴心娃娃看天下
檐蓬上面那天空 那年可不一樣嗎
那天我不懂你的話
如今自己繼續
每日製造我熱熱鬧鬧的一生
但在美夢裏
又渴望再做個簡簡單單的人
回頭問問這天空 這人生可輕易嗎
這些你到底明白嗎
臉上泛着微熱 發上結着紅蝴蝶
正是那段往事 我思憶中的七月
樹都長得高嗎 記得那一天嗎
你可記得那天惜別 見面卻是無話
再任性吧小娃娃 快樂了便笑吧
讓失去的感覺 又進入我軀殼
再幹半杯 再找童話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