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日報：翻譯類似《星球大戰》的外文電影或者小説時
首先要説個很令人沮喪的事實：字幕質量目前在國內不是剛需。
無論是我之前在微信上對於某些電影字幕翻譯的探討，還是在微博的“每日一詞”欄目中對美劇各種內涵梗的背景知識答疑，下面的回覆中都可以看到大量為譯者奔走吶喊的網友。有人説：“字幕大概差不多就行了，幹嘛較真?反正也不影響劇情理解。” 有人説：“雖然肉不太熟，但是我胃口好啊!” 有人説：“譯者這樣翻譯是獨具匠心，不把梗翻譯出來恰恰是體貼觀眾的做法。” 有人説：“譯者有多辛苦你知道嗎，不可能所有詞句都翻對啊!” 也有人破口大罵問候我全家，還有所謂“影評人”力挺官方，順手對我造謠抹黑。
更加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大家經常拿着明顯錯譯或者瞎丁日發揮的內容當成“神翻譯”頂禮膜拜，轉發傳誦。而像機翻的口袋英語雞湯，還有比如莎士比亞低仿 Chinglish 詩，比如 I miss you 所以 I miss 然後 I 又 miss 了 you 最後 I miss you 啊之類的就流毒更廣了。
所以我的感覺是，大多數觀眾對於字幕質量並不在意。
發完牢騷，説説正事。
哦對了，謝邀。
由於我並非科班出身，只是草根譯者，所以沒辦法從歸化異化、信達雅等專業角度去用生僻概念給大家分析。只能從經驗出發，用大白話從三個方面説説個人體會。
(各部門請注意，我要開始裝逼了)
字幕翻譯的第一要務是：正確。
這句看似廢話，其實很難做到。例如經典美劇《老友記》(Friends)。這麼多年來，國內出現過無數版本的中文字幕。可是能做到全部翻譯正確的，一個都沒有。國內的譯製片字幕就更不用説了(也不敢説，説了又要被不挑食的觀眾罵全家)。
此事的難點在於，勤快。比如上面 OJ 的例子。隨便查查就可找到。而且，如果不是盲翻(不看視頻只拿文本靠腦補翻譯)，你通過上下文也可以體會到，小錢錢不是金星老師，此處對話跟橙汁沒有一毛錢關係。
還有一些梗需要積累和儲備。會者不難，難者不會。甚至很多時候，如果沒有積累，你會看不出梗的存在。比如 Lennie 梗。
上面還是隻是沒有深層內涵和背景知識的普通梗。難度更大的是“Google不到的梗”。
比如《囧司徒每日秀》大丹犬。
《囧司徒每日秀》(The Daily Show with Jon Stewart)主持人囧司徒(Jon Stewart)曾在 2011 年吐槽奧巴馬的一個段子裏説道:"As with any good co-op, it’s getting past that one hard-ass on the co-op board, the one who always shoots people down, because he doesn’t like dogs, but he has two Great Danes, because he was grandfathered in. "
一眼望上去感覺很容易理解。既然前面嘲諷奧巴馬，這裏説負責 co-op 的某人，那 co-op 肯定是指 cooperation，跟奧巴馬相關的合作項目唄。但再往後看才發現……壞了，不對啊!費勁巴拉 Google 了一個小時，無論怎樣搜索都找不到大丹犬 Great Danes 跟奧巴馬相關的任何消息。
Google 都 Google 不到，咋整?
只好改變搜索的方向。co-op 可以代表很多不同的短語，這裏可能並非 cooperation，但暫時無法確定，所以先放一邊。奧巴馬無法跟這句話聯繫上，所以可能是含沙射影的吐槽，也把他放一邊。
只用可以確定的唯一線索：某個似乎有一定權力的人自己養大丹犬，但卻不讓別人養。簡而言之，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可惜因為信息不足，還是沒搜到比較靠譜的結果……
那麼，能否縮小搜索範圍呢? 從語氣來看，講述此事時囧司徒帶着明顯的個人情緒，而觀眾聽完也立刻爆笑。説明這很可能是個只有紐約人才熟悉的小眾梗。所以我開始在紐約市範圍內查找相關新聞。
大概又查了半小時，終於找到了!
這果然是不太出名的本地新聞：曼哈頓某 co-op 住宅的管理者自己養了兩條大丹犬，卻禁止住户養狗。而且他自己可以養狗的原因就是他 grandfathered in。
哦耶!那麼 co-op 和 grandfathered in 到底是啥意思呢?
通過新聞可以確定，co-op 在這裏其實指 housing cooperative，意思是“住宅合作社 / 合作住宅”，是個翻成中文我也不熟悉的名詞。網上的解釋是：
「法人擁有的住宅，可讓團體共同擁有全部或部分住宅，並依法人規定，共同享有其持股所得的獲利。」
而 grandfathered in 這個短語的背景就更深了。
grandfathered in 來自 grandfather clause 祖父條款。這事得從一百多年前説起。
早年在美國，黑人等少數族裔是沒有投票權的。南北戰爭廢除奴隸制之後，於 1870 年正式生效的憲法第十五修正案禁止以種族膚色或曾是奴隸而限制投票權。也就是，理論上説，黑人可以投票了。但是實際上並沒有這麼簡單。南方州為了再次限制黑人的投票權，在 1890-1910 年間實行了一種繞開憲法“曲線救國”的辦法。他們對憲法做出解釋：你想要有投票權可以，但是得交人頭税並通過讀寫測試。唯一的例外的就是在南北戰爭時已經擁有選民資格的人以及他們的後代。簡單來説，就是黑人要交税要考試，但白人可以豁免。
因為當時距離南北戰爭大約過了兩代人。所以這一條款被稱為“祖父條款”。後來成為法律方面“老人老辦法，新人新辦法”的代名詞。具體來説就是「允許在舊有建制下已存的事物不受新通過條例約束。」
再回到剛才的段子，因為 co-op 的老大在限制養狗的條例出來前就養了狗，所以如今他可以繼續養下去。用英文表示就是「because he was grandfathered in」。
你看，這事我解釋一遍都這麼費勁。當時我在搜索這段話時的艱難可想而知。這就是我説的“Google 不到的梗”。
所以我常説，只要是翻得還算正確，無論譯者怎麼發揮我都能接受。你是方言化發揮啊，二次元化發揮啊，流行語化發揮啊，還是灰化肥會發揮啊，都行。之所以説接受，是因為能做到“正確”這一點的已經很難得。之所以不説贊同或者支持，是因為，對於翻譯，我們還應該有更高的要求。
字幕翻譯的第二個境界是：準確。
更直白點説就是，怎樣原汁原味地表達出原文或原梗的韻味。或者説，發揮是要在靠譜的基礎上。不能瞎丁日發揮。
舉例説明：
莎士比亞他老人家説過一句雞湯:Love all, trust a few, do wrong to none.
我當年將其翻譯成：愛廣施，信慎予，惡勿行。
有些不太挑食的朋友可能會説哎呀翻譯得不錯啊!其實不然，我覺得這恰恰就是為了往“雅”上靠而失去了原文的韻味。如果平時翻着玩，那無所謂(就像我一些三俗化的扯淡翻譯)。但如果是正式公映的電影字幕，這樣的發揮在我看來就是不合格的。為啥?不準確。
另外，還見過突然間讓高大全偉光正的主角台詞賣萌，把三俗俚語古文化，把日常口語古文化，把打情罵俏古文化。你説你古文如果過關也就算了，雖然不準確，也算圖一樂。你説你滿嘴“What are 汝 弄啥嘞”的半文不白，看着多跳戲啊!
再比如，對於像 Han Solo 那樣痞裏痞氣、帶着牛仔範兒語氣的台詞怎麼翻?對於 Master Yoda 那種高深莫測、説話倒裝的台詞怎麼翻?對於 Windu 大師那種薩繆爾傑克遜式黑人口音的台詞怎麼翻?對於阿納金變成維達之後改了英音的問題怎麼處理?
我常用的解決方案是，用方言對應方言。比如東北方言對應黑人口音。
Whatcha lookin' at? 你瞅啥?
I'mma cut ya! 削你嗷!
Shawty got some nice rack! 老妹兒車頭燈挺亮啊!
Gimme some sugar! 鐵子，嘴兒一個唄!
但是電影字幕的問題在於，你面向的是數億的普通觀眾，而不是小範圍的微博追隨者。所以不能使用小眾的方言詞彙。那就只能在語氣和措詞上找補了。比如一句話結尾的語氣助詞就能代表不同性格。“我要殺了你啊!”，“我要殺了你哦”，“人家要殺了你呢”，“受死吧!”表達出的人物性格就明顯不同。
再比如，如果是歌詞、詩歌等韻文，簡單粗暴地翻譯出來就太敷衍了。譯文一定要押着韻才算“準確”。如果能押到原文的韻就更棒了。比如我之前翻過的《公主撕逼大戰》。我盡力了，大家湊合看看。
又一個自不量力的公主 在覬覦我的皇冠 Another princess in my shadow come to covet my crown
你們這羣小丑根本沒戲 我穿禮服最好看 You clowns wanna throw down with the best in a gown?
我是經典傳奇 我從野雞變鳳凰 I’m the legendary story of rags to riches
我詞鋒鋭利 我會讓你遍體鱗傷 Rhymes sharper than a needle and I’m giving out stitches (ha!)
像朵枯萎姣花的你 抵擋不住我的攻勢 Like a wilting rose you can’t step to my flows
那幫姑娘步履蹣跚 她們被人切了腳趾? These girls are trippin’, did they cut off their toes?
全球戀足控們 請盡情向我讚美 I deserve all the praise for the foot-fetish craze
我雖雙腳嬌小 但有修長的美腿 I’ve got itty-bitty kicks, but legs for days
瞧你神智異常 弗洛伊德就愛你的瘋狂 Let’s look at your mentality, Freud loves your abnormality
斯德哥爾摩綜合徵的故事 美女與野獸上牀 The Stockholm Syndrome Story: Beauty and the Bestiality
你當然會嫉妒我 我是最閃亮的明星 Of course you’re bitter, I’m the number one star
南瓜車隊 婚姻完美 可你卻無人問津 Pumpkin carriage, perfect marriage, no one cares who you are
我叫啥名? 貝兒! 是啥意思? 美女! What’s my name? (Belle!) What’s it mean? (Beauty!)
我是內外完美組合 有大腦有屁屁 I’m the perfect combination of brains and booty
你丫只會丟鞋 而我學知識頂呱呱 While I’m gaining knowledge you’re losing your pumps
老孃就像茶壺夫人 我敬你一臉茶 Like Mrs. Potts I’m serving shots and dishing out lumps
辛迪夢想着自己很重要 誰快來叫醒她 Cindy’s dreaming she’s important, well, somebody should wake her
土豪找這貪財的花瓶老婆只是為了生娃 This gold-digging trophy wife’s the royal baby maker
怕我這書呆子拽詞公主因為我的利嘴 Fear the nerdy, wordy princess ‘cause I’m throwing more shade
比你媽墳頭的兩棵柳樹遮的影子還黑 Than the willow tree growing on your dead mother’s grave
你那老掉牙的故事拖女性後腿五十年 Your tale as old as time sets us back fifty years
幹你的家務 擦你的地板 等着男人出現 Do your chores, clean the floors ‘til a man just appears
你膚淺 你整天想的就是穿戴和容顏 You’re shallow and obsessed with looks and how you’re dressed
你想像加斯頓一樣生活? 那就隨你便 You wanna live like Gaston? (Hmmm?) Please, be our guest
哦我太膚淺因為你家王子渾身是毛? Oh, I’m the one who’s shallow ‘cause your prince was really hairy?
野獸送了你圖書館後你立馬隨他搞 The Beast was in the friend zone ‘til he gave you his library
你的觀點站不住腳 你嫉妒 別再遮掩 Your points have no merit, you’re jealous, declare it
像我常説的 如果鞋子合適那就去穿 Like I’ve always said: if the shoe fits, wear it
我是擁有童話婚禮的美國夢代表 I’m the American dream with a fairy-tale wedding
你把茶壺當朋友 你家老公還掉毛 You’ve got teapots for friends and I think your man’s shedding
有些事是天註定 比如一見鍾情 Some things are meant to be like love at first sight
逼逼滴 - 吧逼滴 - 不雅 午夜前就把他搞定 Bibbidi-bobbidi-booyah he was mine before midnight
情場菜鳥還想冒充兩性專家? A relationship rookie wants to rap about romance?
哪能跳一次舞就立馬愛上他 You can’t fall in love after just one dance
我的王子救了我一命 別聽他們胡謅 My prince saved my life and don’t be misled
我想要的男人 白天情聖 夜裏是禽獸 I want a man in the street but a beast in the bed
你片子裏的明星是耗子 小喵和胖仙女 Your film stars mice and cats with an old, fat fairy
這白痴故事簡直跟特麼貓和老鼠有一比 Your silly story’s shoehorned into freakin’ “Tom and Jerry”
你説你想去派對 然後跑到舞會里去 You say you want to party, next you run off down the halls
就像你每次吞到蛋蛋 都噎得喘不過氣 It’s like you always choke once you make it to the balls
你以為很逗樂? 寶貝兒我來給你補課 You think that’s funny? Here’s a history lesson, honey
我的電影大賺 救了快破產的沃特 My movie saved the studio when Walt was out of money
你是我的跟屁蟲 沒有我哪來的你 You followed in my footsteps, without me there’s no you
老孃的水晶鞋是迪士尼帝國的根基 Disney built an empire on these tiny glass shoes
你若真那麼受歡迎 為啥沒得奧斯卡獎? If you’re so adored where’s your Academy Award?
我是聰慧的女英雄 人人都把我敬仰 I’m the smart female heroine that can’t be ignored
我倆鬥嘴的原因和我戰勝你的真諦 The moral of our quarrel and why I’ve got you beat
就是心靈美才重要 腳的大小算個屁 It’s what’s inside that matters not the size of your feet
第三個境界：親切
你説是接地氣也好，説是本土化也好，説是通俗易懂也好。總之是讓中國觀眾無障礙理解。
比如難度爆表的雙關諧音內涵梗。要想將英文的幽默段子毫無損耗地轉化成中文段子，這確實是特別難的事情。而電影字幕又無法加上飄註釋，只能靠文字的功力去破解。這裏不得不提一個事實：字幕翻譯更考驗的是你的中文能力，而不是你的英文能力。
這方面我也沒什麼好辦法。因為我也是一直在嘗試，在努力。很多時間，即便我絞盡腦汁，薅掉頭髮也想不到完美的對應。
我常舉的例子有兩個。一個是 brain fart。俚語裏意思是腦子突然卡住，想不到要説的話。如果從“正確”的角度來説，你翻成“大腦梗塞”，“大腦秀逗”，“大腦當機”，都是可以的。但如果從“準確”、“親切”的角度來説，一定要考慮 fart 這個比較粗俗的表達，我覺得“大腦哽屁”會更好一些。
另一個是 Call of duty。這是個常見的粗俗諧音梗。因為懶散的美式發音會把 duty 讀成 doodie(便便)。於是《使命召喚》就成了《屎命召喚》。
草根翻譯做了幾年了，每次遇到這樣的內涵梗都會用心破解。偶有所得，欣喜若狂。結果最終被大家廣為傳播的卻是隨手扯淡的“丁日”“囧司徒”“比逼格更有逼格”。以至於很多人見到我第一句話説的都是：“永健老師，您那句比逼格更有逼格簡直是太貼切了!神翻譯啊!”
仔細想想，相對於這樣的讚許，還是被 J 翻譯老師鐵粉罵全家更舒坦一些。
以上就是我粗淺的經驗體會。
好了，裝逼結束。最後扣個題。《星戰》系列的經典台詞都已有了很好的譯法。而且整個星戰宇宙的世界觀都是創造出來的，翻譯的主要問題在於各種專有名詞。這方面軍團的朋友們還有南方戰士老師等前輩也都早已進行了完美的解決。至於帶有文化背景的內涵梗，其實是不多的，沒什麼有代表性的例子。我就不説了。等着專門做星戰漢化的朋友給大家舉例解答吧。
最後的最後。就算我們努力達到了正確，準確，親切的境界。由於眾所周知的原因，最精良用心的字幕也不可能在大屏幕上跟觀眾見面。所以説這麼多其實也沒啥用。
TLDR 版: 我個人覺得，翻譯字幕要做到正確(看懂梗並翻譯出來)，準確(儘量符合原文的精髓)，親切(本土化接地氣讓觀眾無障礙理解)。但是就算翻了你也看不到，沒卵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