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的很多小説都將目光聚焦在小人物身上,關注小人物在大時代浪潮中的命運。
試以《黃油烙餅》、《徙》和《雲致秋行狀》為例。
一、“烙餅是甜的,眼淚是鹹的”
這是一個關於吃的故事,這也是一個關於餓的故事。這是一個孩子的故事,這也是一個時代的故事。
小説裏有多處詳細描寫食物的段落。蕭勝三歲時在家鄉吃“蘿蔔白菜,小米麪餅子,玉米麪餅子”;七歲時吃“小米麪餅子,玉米麪餅子,蘿蔔白菜,炒雞蛋,熬小魚”;後來鄉下辦了公社食堂,吃的是“白麪饅頭,大烙餅,滷蝦醬炒豆腐、悶茄子,豬頭肉”,蕭勝覺得“真不賴!”;可是後來就不行了,“還是小米麪餅子,玉米麪餅子”;再後來“小米麪餅子裏有糠,玉米麪餅子裏有玉米核磨出的碴子,拉嗓子。人也瘦了,豬也瘦了。”
蕭勝的奶奶如果有兩口吃的,就讓蕭勝先吃;如果只有一口吃的,就讓蕭勝吃。奶奶最終是餓死的,與村裏其他老頭老太餓死在同一個春天。蕭勝第一次知道什麼是死,他哭了。
奶奶死後蕭勝被爸爸接到研究站生活。他在那裏吃“真正的玉米麪餅子,兩大碗粥,一大盤鯽魚”,還有爸爸媽媽自己種的山藥、南瓜,還能採蘑菇吃。蕭勝採蘑菇時又想起來奶奶,此時他不僅知道奶奶已經死了,還知道奶奶是餓死的,他知道餓肚子很難受,於是他第二次哭了。
後來研究站食堂的伙食也越來越不好,“草籽粥沒有了,玉米麪餅子也沒有了。現在吃紅高粱餅子,喝甜菜葉子做的湯”。再往後變成“摻糠的紅高粱餅子,不放油的甜菜葉子湯”,蕭勝“恨”這種食物。
就在此時,三級幹部會在這裏召開了。蕭勝不知道什麼是三級幹部會,他只看到“三級幹部會就是三級幹部吃飯”。他們連吃了三天,“頭一天中午,羊肉口蘑臊子蘸莜麪。第二天燉肉大米飯。第三天,黃油烙餅”。與此同時,蕭勝吃的依然是“紅高粱餅子,甜菜葉子湯”
蕭勝不斷追問“開會幹嘛吃黃油烙餅?幹部為啥吃黃油烙餅?”。當爹的無法啓齒,當媽的則默默地用珍貴的黃油、白麪和白糖給兒子做了一個烙餅。吃着餅的蕭勝又想起了奶奶,痛哭起來。
小説的結構很簡單,以蕭勝的人生軌跡為線,分為農村和研究所兩部分。人人都能看出來小説中的時代是大躍進時期,公社食堂、大放衞星等細節都是大躍進的標誌。大躍進的前因後果作者隻字未提,對中國經濟和人民生活帶來的嚴重危害也隻字未提。作者將筆力都放在了描寫食物上。通過蕭勝的眼睛,看着農村的伙食水平從“真不賴”漸漸變得普通、變差、變得極差。奶奶餓死後蕭勝住到了研究所,在農村已經餓死人的時候,研究所裏的伙食是非常好,比農村最好的時候還要好。但之後也漸漸變差。這裏有一個細思極恐之處:當農村餓死人的時候,研究所吃得很好;當研究所吃得很差時,此時的農村發生了什麼?這就解釋了作者為何要將故事分成農村和研究所兩部分,為什麼要設計蕭勝先和奶奶生活,再和爸爸媽媽生活?因為作者要將大躍進最恐怖的事實藏起來,由讀者去發現、去聯想。
蕭勝第一次哭是因為他知道了什麼是死;第二次哭是因為他明白奶奶是餓死的,明白了奶奶之所以餓死是因為把食物留給了他;第三次哭哭得最傷心最痛苦,因為他看到有人可以吃的那麼好,便突然明白奶奶原本可以不餓死。他一開始以為奶奶的餓死是天災,後來以為奶奶的餓死是為了自己,最後他才明白,奶奶的餓死是一個他講不清的、更大的東西造成的。
那些在南食堂吃着羊肉的幹部知不知道北食堂的羣眾此時在吃什麼?知不知道農村人此時在吃什麼?
二、“你想飛,你沒有飛出去呀”
《徙》是汪曾祺少見的表現時代變換、歷史滄桑的作品。從清末取消科舉一直寫到抗戰爆發,將近半個世紀。如果放眼整個中國,這半個世紀是羣雄逐鹿、豪傑並出的時代,有着寫不盡的壯懷激烈。而汪曾祺偏偏寫了一個不起眼的小縣,小縣中的一個不起眼的小學,小學中一個不起眼的國文先生,和他的身邊人。故事圍繞高鵬寫了一羣人。從代際看,從高鵬的父輩一直寫到他的女兒;從師承看,從他的恩師一直寫到愛徒。他們都是有真性情、真品格、真才學之人,他們都應該“化而為鳥”,應該“怒而飛”,應該飛向更大的世界。
高鵬世家業儒,可祖父、父親都沒有考取功名;恩師談甓漁學問很大、名氣很大,卻只中過舉人,之後累考不進;高鵬自己有天資、知發奮,卻在中秀才後就遇上廢除科舉;他想純粹地教書,卻屢屢遇到派系鬥爭和政治動盪;女兒高雪氣質不凡、彈唱出色,卻被戰爭困在小城中抑鬱而死;愛徒汪厚基絕頂聰明,卻被家裏安排當箇中醫,最後連愛妻得的什麼病都不知。汪曾祺將目光聚焦在市井人物的命運上,講述了小人物在大時代的困頓、困厄和困惑,再由市井人物的命運體現大時代的進程。
原本應該化鵬高飛之人,因為環境和時代的封鎖,因為社會觀念的固執,也因為自身性格的侷限,被鎖在逼仄的境況中。他們所有的抵抗,最終還是淪為更深的煎熬、徒勞和絕望。高鵬性格孤傲、特立獨行,待人接物全無師父的從容。連小學校的無良同事都無法周旋,即使科舉沒有取消,他能在官場中如魚得水嗎?高鵬自己沒能高飛,也“不捨得”讓女兒高飛。這與汪厚基的父母決定讓兒子在小縣城當個小中醫是一樣的。父母固執保守的觀念也是子女高飛的枷鎖,這道枷鎖往往被冠以愛的名義。汪厚基為何會靈氣盡失?不只是失去了愛妻,更因為半輩子的價值體系倒了。他是神童,他是孝子,他不迷信,他愛文學,他感情專一。但這些優點沒給他帶來幸福。愛妻得了中醫根本不知道的病,這動搖了他對中醫的認知。他對中醫發生徹底地懷疑,也對自己半生所學發生徹底地懷疑。
小説收尾處都提到了小學的校歌。汪曾祺説,這首校歌就像“一種遺憾、悲哀而酸苦的囑咐”,唱着這歌長大、畢業的學生,有的做成一番事業,有的泯然眾人,有的死掉。這不正對應了高鵬及其親朋的命運嗎?
有些人的失敗是敗給自己,有些人的失敗是敗給對手,有些人卻連對手都沒機會見到。
三、“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
汪曾祺在這部小説中對主人公雲致秋毫不吝嗇溢美之詞,簡直像在寫自己的老師沈從文。
雲致秋讀過初中,青年時學過兩年英文,文筆通順,字寫的清秀而快;很聰明,模仿能力強;有一條好嗓子,年輕時扮相不錯;很有戲德,能把配角做好;從不勾心鬥角,播弄是非;對生活、對人充滿了近於童心的興趣,極少臧否人物,從不發人陰私;會發一點善意的嘲笑,但都很有分寸,決不流於挖苦刻薄;嘴不損,語言很生動,不裝腔作勢;説話很逗,但不隔肢人,不貧;知道的事情多,記憶力好;排戲碼一碗水端平;學人神情畢肖……
身兼那麼多優點的雲致秋原本活的瀟灑、豐富、自信、自足,在領導、名角、後生之間左右逢源。雖然自身因為水平夠不上名角,但他自己認得很清,更看得很開,“我就這半碗,唱二路,我有富裕,挑大樑,我不夠”,“有碗醋滷麪吃就行啦”。解放後,雲致秋當個不大的幹部,管幾件實事。如果能這樣一輩子做自己熱愛且擅長的事業,人生縱不精彩也可謂幸福。
但是,“文化大革命一來,什麼全亂了”。演員們不再練功了,一個個戰鬥組互相攻擊,膽小善良之輩被欺凌地橫死;為求自保,人人積極揭發別人;政治上根正苗紅的新人完全沒有演戲的才能。雲致秋幸運地活了下來,卻失去了朋友,失去了信任,失去了崗位。雲致秋最後是病死的,但他的病根不在身上,在心裏。可能是曾揭發他人的愧疚,可能是自己被迫賦閒的憋悶。他的追悼會也很冷落。來告別的人稀稀落落不滿半個小禮堂;花圈看似很多,但落款好些是操辦人自己寫的,本人並不知道;送輓聯的只有包括敍述者“我”在內的幾個老戰友。參加的人似乎也不很悲傷,有人在回去的路上説笑話,不少人跟着笑。可能因為雲致秋生前是個愛逗的人,也可能笑的人和他的感情本就不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