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瞰馬薩達要塞遺址
我在黑暗中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爬上了這塊死海西岸邊的馬薩達高地。四周一片荒涼,天微微亮,死海在白茫茫之中隱約可見。站在廢墟之上,早已分辨不出曾經這座宏偉要塞的格局,也難以想象近兩千年前,同樣是一個清晨,這裏發生的那場歷史上有名的猶太人集體自殺事件。
天矇矇亮,在蛇形小道上攀爬登頂。
爬上馬薩達
馬薩達僅高出海平面63米,加上死海低於海平面的400米,這座山的淨高度也不足500米。然而,在接近山頂的位置,坡度變陡,山壁幾乎垂直而上,使得攀爬馬薩達並不那麼容易。山頂出奇平整,呈四邊形,長645米,最寬處315米。遠遠望去,馬薩達就是沙漠中一座孤獨的堡壘。
來馬薩達的遊客很多,但步行上去的人並不多。凌晨四點左右,我和一羣德國人一起,坐上青旅的中巴車,從耶路撒冷前往馬薩達,準備開始沿蛇形小道爬上高地。之所以這麼早來,是因為想一睹傳説中壯觀的死海日出,而坐早上8點鐘才開始運行的纜車,是無論如何看不到太陽昇起的。
蛇形小道蜿蜒於馬薩達的東側,剛開始坡很緩,算得上碎石大道,我們拿着手機當電筒,三三兩兩,還算愜意。不過山體越來越陡,路也愈發狹窄起來,有些地方用大石塊墊出了台階,有的地方則直接是碎石小路。山下的“遊客中心”開始變得越來越小,一旁閃爍的路燈,也模糊在了朦朧的夜色裏,直到我漸漸辨認不出來時的方向。
我喘着氣,沒有太多興致觀察周圍風景,眼睛裏只有光禿禿的石頭和怎麼也看不到頭的小道,一側是看起來不那麼穩定的巖壁,另一側則是懸崖。道路真的像一條蛇一般匍匐環繞于山體之上,而我則是這條蛇尾巴上的小螞蟻,很快落在了那羣西方人的後面。
大約一小時之後,我終於氣喘吁吁地登頂。高地上,殘牆遍佈。霧氣籠罩着下方荒涼的土地,能見度不高。
馬薩達的西部是朱迪亞沙漠,南部是內蓋夫沙漠,天氣乾燥炎熱,所以若想沿蛇形小道爬上山,最好在早上9點半之前,否則很容易脱水。可我到的那個2月清晨,冷風從四處吹來,空氣中竟有一股濕氣。當然代價是:傳説中一生難忘的死海日出泡湯了。
遊客眺望遠處的死海。
近千人的集體自殺
公元前1世紀,耶路撒冷被羅馬人征服,以殘暴著稱的希律王被帝國任命,開始接管以色列——當時的羅馬猶太行省。這位暴君一面殘忍地清除異己,一面大興工事,除了將聖殿山的規模擴大,還在死海邊的一座峭壁上修建了要塞,作為自己的避難所。這便是馬薩達要塞。在幾次危難時刻,希律王確實曾將自己的親人安置在此,但它現在更為人所知的地方,是後來成為猶太人抵抗羅馬人的一座堡壘。
為了反抗羅馬人的統治,猶太人爆發了大起義。這場起義最後以失敗告終,代價不僅是無數猶太人的慘死,還有耶路撒冷這座聖城的毀滅。
起義的發動者是激進的猶太奮鋭黨人,為爭取猶太獨立,他們隨身攜帶短刀,遇到羅馬人便行刺,所以又被稱為“匕首黨”。公元70年第二聖殿被毀、耶路撒冷陷落後,一部分奮鋭黨人退守到馬薩達,繼續與羅馬抗爭了3年。
當我踩在馬薩達頂部的平台上,也能理解他們為何還能堅守這麼長時間,很大原因就在於馬薩達易守難攻的地勢。
從頂部任意一個方向往下看,都能看到附近山坡上有一些四邊形的痕跡。當年羅馬軍隊駐守時,就圍着馬薩達每隔一段距離修一座兵營或碉堡,一共修了8個,試圖讓山頂上的守軍插翅難飛。
馬薩達險峻的地形註定易守難攻,遠處四方形的痕跡,就是曾經羅馬軍隊駐紮處。
公元73年4月,羅馬人終於開始攻城。他們在西側,也就是蛇形小道的對面,利用一段山脊修起了一條坡道。為了抵抗山下敵人的猛攻,猶太守軍在山頂城牆內還修了第二道牆。他們壘起兩排相距3米的橫倒的木樑,接着在這兩排木頭之間倒入泥土,就建成了一堵兩面是木頭、中間是泥土的極厚的牆。攻城的難度可想而知,羅馬人最後放棄火燒城牆,直接攻進去,大火熄滅的時間正好是夜間,他們決定返回營地過夜,準備第二天早上進城。
就是在這個時候,猶太守衞軍決定集體自殺。
守軍首領開始了一段鼓舞人心的演講,他提醒大家,他們的聖城耶路撒冷已經被毀,他們即將面臨的是奴役的命運。
“我們是第一個起來反抗他們的人,也是最後一個同他們戰鬥的人。我們有力量以自由之身,以光榮的方式,和我們最親愛的朋友一起,勇敢地走向死亡,這不能不説是上帝對我們的袒護。讓我們的妻子不受蹂躪而死吧!讓我們的孩子不受奴役而死吧!”
首領説完之後,男人放火點燃自己的家園和財產,殺死自己的妻子和孩子,接着他們以抽籤的方式選出10個人來殺死剩下的人,然後這10個人再抽籤被1個人殺死,最後這個人自殺。之所以要用抽籤的方式,是因為猶太教禁止自殺,這樣違背教規的便只有一人。
最後,除了藏起來的2名婦女和5名兒童得以倖存,守衞在山頂的其他960位猶太人全部死亡。清晨,當羅馬軍隊終於攻到山頂時,迎接他們的不是血戰,而是一片死寂。
公元132年,猶太人又爆發了一次持續近3年的起義,仍被血腥鎮壓。此後,一些歷史學者認為,為了削弱猶太人對這片土地的認同感,羅馬人把“猶太行省”改名為“敍利亞巴勒斯坦”,這便是如今巴勒斯坦名字的由來。羅馬人決定重建耶路撒冷,但猶太人也遭到了驅逐,開始了世界範圍內的流亡。以色列人常説的兩千年大流散,指的就是從公元70年第二聖殿被毀,到1948年以色列建國。
猶太復國主義之魂
對這一事件的詳細記述,都來自於一個人,他叫弗拉維奧·約瑟夫斯。
約瑟夫斯是一位猶太曆史學家,但他同時也是一位猶太人的“叛徒”。在當年的大起義中,他作為指揮將領,和幾十個士兵被羅馬人逼到了一個山洞中,大家寧死不屈,商量以抽籤的方式集體自殺。約瑟夫斯作為最後一個人活了下來,然而他並沒有自殺,而是向羅馬人投降了,於是才有了《猶太戰爭》這本書,詳細記錄了馬薩達自殺事件。
他在書中寫道,馬薩達存活下來的兩位婦女之一告訴了他事情的經過,他才得以把這一血腥事件記錄下來。
一些人依然懷疑故事的真實性。比如倖存的那位婦女既然藏了起來,又如何將過程記得這般清楚?為什麼羅馬人要回軍營休息,給猶太守軍一晚的時間來自殺?所以又有學者認為,當時馬薩達發生的不是集體自殺,更有可能是羅馬人對守軍的集體屠殺。抽籤是約瑟夫斯根據自己的經歷杜撰的,這麼寫既可以幫羅馬人掩蓋罪行,又歌頌了猶太民族的大無畏精神。
無論如何,隨着猶太復國主義的興起,馬薩達漸漸成了一個象徵。既象徵着猶太人自此之後經歷的千年流散苦難,也象徵着猶太人如何奮勇抵抗外族侵略,為了自由之身不惜性命的決心。它是沙漠荒野中開出的理想主義之花。
逛完一圈後,我找了個平台坐下來休息,旁邊正好有一羣以色列青少年圍着一位老師。我聽不懂他在説什麼,但我想一定是講述着這個故事,而少年們對這一教育的接受程度就不得而知了。
後來在耶路撒冷青旅裏,一位剛大學畢業的以色列女生跟我抱怨這些從小聽到大的苦難,她已經很難感同身受了,“我們以前是很慘,但現在生活很好,大家需要向前看。”她説。
1963年,以色列開始對馬薩達進行考古挖掘。當時參與的考古學家伊加爾·亞丁寫道,挖掘開始之前,馬薩達山頂沒有任何古蹟痕跡,整個地方只是蓋滿了“一堆堆石塊和碎石”。
但慢慢地,宮殿殘牆、武器、有馬賽克鑲嵌畫的地板、燒焦的糧食等都被挖掘出來了。甚至還有帶字的11塊陶片,人們認為,這便是當時守衞軍抽籤時使用的。考古學家將牆體也修復起來,仔細觀察,可以看到現在牆上有一些彎彎曲曲的黑線,黑線以下便是原有的牆壁,黑線以上則是學者們把地上散落的石塊重新壘上去修復的。所有這些物品,如今都能在馬薩達博物館裏或遺址上看到,而所有物品,都或多或少印證了約瑟夫斯筆下的馬薩達歷史,為以色列民族主義的歷史敍事做好了註腳。
經過考古挖掘和修復的馬薩達要塞遺址
當我們拋開這些民族主義的歷史闡釋,來單看這片山頂上的古蹟時,依然不得不感嘆,在如此艱苦的環境中,當時人們是如何在山頂上完成這項巨大工程的。
山頂上最豪華的宮殿位於北側,背靠山崖,據説這裏可以吹到來自炎熱的朱迪亞沙漠的一絲清風,不過我去的時候天氣本身很涼爽,這一條無法驗證。一些地板上還殘留着破碎的馬賽克鑲嵌畫,顏色早已褪去,但可以遙想曾經宮殿的繁複。
2001年,馬薩達成了世界文化遺產,也是以色列愛國主義教育基地。下山途中,我抬頭看到了頭頂上正在運行的纜車線。再回過頭去,蛇形小道的“之”字形在山上清晰可見。這是每個新兵入伍時都會被要求來攀爬的路。他們要在山頂上對着飄揚的國旗説出那句著名的誓言:馬薩達永不再陷落!
萬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