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高三複課,這場備戰比高考更艱難

由 鍾離黎明 發佈於 經典

2020年5月7日,山西晉城,晉城一中的學生們戴着口罩上課。疫情期間,為了保障高三考生備考,全校高三學生及老師封閉在校堅持學習。/ 劉佳琪

返校當天,聶慧明發現自己已經認不出學生了。

那天是3月25日,山西省全省高三開學。山西也成為繼青海、貴州後,全國第三個宣佈高三開學的省份。

聶慧明是晉城市晉城一中的一名高三班主任。開學當天,所有人都隔着一米遠,臉埋在各式口罩裏。有的學生過年長胖了,聶慧明和他對視了好一會兒,孩子蹦起來叫了聲“老師”,聶慧明這才反應過來,隔空做了個擁抱姿勢。

按照疫情防控規定,家長只能把孩子送到校門口的馬路岔口,學生需自行走一公里才能到校。

韓若帆從爸爸手裏接過行李箱,“覺得有點傷感”,走了幾步回頭,發現爸爸還站在原地,“我突然意識到,可能很久不能見面了”。

2020年的寒假格外漫長。按原計劃,大年初四高三就得開學,但受疫情影響,全國各地學校的開學日期一拖再拖。這期間不斷有家長跑來問聶慧明,“到底什麼時候開學啊,帶回家的習題不夠做了”。

這幾乎是所有在職教師從未經歷的一次“復課記”。開學後,晉城一中的1000多名高三學生、96位教職員工、15名教官、98名餐廳和宿舍工作人員在學校度過了一個多月的封閉生活。

這是一次針對高三畢業班的“封閉試驗”,也是一場對高三學生進行的另類大考。

唯一能摘口罩的,

是洗漱和吃飯時間

高三複課的準備工作從3月初就開始了。

3月中旬的一天,晚上10點,晉城市人民醫院醫生李剛剛接到院領導的電話:“一中防控需要人,去不去?”

“去!”

第二天,醫院召開了緊急會議,確定李剛剛作為駐校醫生前往晉城一中,為師生提供專業的醫療救護。

開學前一週,山西省衞健委為駐校醫生進行了培訓,培訓內容包括疾病的傳播途徑、防護措施、防控流程等。

以消毒為例,書桌要求用酒精擦拭,地面則可以使用84消毒水,空氣用紫外線燈消毒。

3月25日,晉城一中的高三學生迎來開學。/受訪者供圖

駐校的第一天,李剛剛就遇到了緊急情況。

剛下晚自習,一小時內有4名發熱的學生被送到醫務室,體温最高達38攝氏度,其中3個來自同一班級。李剛剛嚇壞了。他穿上全套防護服,戴上口罩和護目鏡,去給學生測體温。

看見他的樣子,4名學生也嚇了一跳,紛紛問他:“能不能別把我們送到醫院啊?”

每隔15分鐘,李剛剛就給學生量一次體温。漸漸地,兩個學生的體温恢復正常,他們離開了醫務室,回到宿舍休息;但另兩個學生直到夜裏1點多依然高燒不退。李剛剛通知了市醫院,夜裏2點多,120急救車開到學校,帶走了兩名學生。

翌日一早,醫院為兩個學生做了核酸檢測。第三天早上,同事在微信上告訴李剛剛:核酸檢測沒問題,孩子只是普通感冒。李剛剛總算鬆了口氣。

在晉城一中,每三天學校會組織一次徹底消毒。學生們晚上10點半下自習後,專業消毒人員身着防護衣、揹着消毒罐進教室消毒,要到夜裏2點才能完成全部教室的消毒。

復課後的一個星期,聶慧明歇不住腳。學生們一天量三次體温,超過37.3攝氏度就要上報校醫院。開學時天氣還冷,每個孩子都裹着厚衣服,從幾層衣服裏伸出手腕,額頭還冒着汗,不時有幾個體温超標的。

這時,聶慧明讓他們去教室門口“涼快一會兒”,隔幾分鐘再測,體温也就下去了。

2020年5月7日,晉城一中的學生們在食堂吃飯。疫情期間學生分班就餐,彼此間保持距離。/ 劉佳琪

在校上課期間不能摘口罩,唯一能摘口罩的是洗漱和吃飯時間。

於是吃飯又成了防控重點,學生餐廳分兩層,所有學生分成兩批,按班級就餐,吃飯時全部面朝一個方向,且不能交談。

班主任就在旁邊監督,從進餐廳開始,組織學生們排隊、洗手、就坐,學生們吃完後,班主任才能回到教工餐廳吃飯。

復課後,為了保證每個班不超過30人,原先的班級進行了拆分,兩個班拆成三個,老師們的課也因此多了起來,同一份卷子要講上三遍。

從早上5點半早自習開始,到晚上10點半下自習,聶慧明幾乎屁股不沾凳子,一直在教室盯着學生。

晚上回到宿舍,她腰疼、腿疼,嗓子“像冒了煙”。

老師成了臨時家長

家長們也各有擔心,他們找到聶慧明反覆叮囑:孩子吃不了辣椒、不會洗衣服……有家長看天氣預報要降温,馬上找到老師,讓她提醒孩子加件衣服。

學校裏怎麼洗澡?有沒有理髮店?食堂吃不慣怎麼辦?對這些問題,聶慧明得挨個解釋:學校游泳館有洗澡間,每個班利用週末時間輪流洗澡;學生公寓一層有洗衣機。她這樣勸家長:“就當是大學前的一次演練了。”

剛開學那幾天,聶慧明手機充電器不離身,還專門借了個充電寶。

她收到的消息一條接一條,有家長想知道孩子吃什麼飯,聶慧明拍了一段學生們在食堂吃飯的小視頻發過去。很快就有家長找過來:“怎麼沒看見我們家孩子?今天他沒吃上飯嗎?”

2020年5月7日,學生們在吃飯前輪流洗手。一天的學習中,吃飯和洗漱是學生們摘下口罩的僅有機會,也因此成了防疫的關鍵環節。/ 劉佳琪

為了讓家長放心,聶慧明給每個孩子都拍了照片、錄了視頻,挨個發到家長的手機上。後來,又有家長提出想看看孩子宿舍的環境,聶慧明又跑去宿舍,挨個拍照。

在視頻中,聶慧明展示了宿舍的牀鋪和桌子,還逐一問學生:“住得開不開心?習不習慣?”每個人都問過後,家長才放心。“哪怕就是孩子站在那兒打個招呼,他就放心了。”

家長們想孩子時,就“用”聶慧明的手機把孩子叫過來通個電話。每個週日上午是自由休息時間,班主任來到教室,把手機放在講台上,需要打電話的就排隊等。

聶慧明發現,學生拿自己的手機通話時,“爸爸、媽媽、爺爺、奶奶,他們把一樣的話挨個説一遍”。聶慧明有時在一旁急了,提醒學生“長話短説,和一個人説就行了”。

學校操場有個圍牆,因為修路,最近換成了鐵柵欄。趕上每週六做健身操的時間,住得近的家長跑來學校,趴在鐵柵欄上,伸着腦袋找自己的孩子。

課餘時間,學校組織學生參與體育活動。/受訪者供圖

師範生樊璐瑤原定6月畢業後入職,現在,她已經提前報到,作為臨時班主任管理學生。

樊璐瑤每兩天去宿舍查寢一次,班裏7個女生宿舍,全走一遍要1個小時。

她和學生年紀相近,經常坐在女生宿舍聊天,有一天晚上查寢時,有個女生塞給她兩個紫色口罩。“她説,老師你看,市面上的口罩都是藍色的,但是我媽媽給我準備的口罩是紫色的,別人和我要我都沒給,我給你兩個,你戴上就是學校最拉風的老師。”

就這樣,樊璐瑤成了學生們的“臨時家長”。有參加藝考的學生需要拍視頻,家長把這個任務託付給樊璐瑤。

藝考視頻要求化妝、編頭髮,樊璐瑤不會化妝,就找了同屆一個會化妝的老師來應急。但兩個人都不會編頭髮,另一位老師想起班裏有女孩會編辮子,於是趁下課時間把女孩拉過來。從早上8點開始,折騰完化妝和髮型,已經10點多了。

樊璐瑤又拉了個路過的男老師,兩人帶着學生找場地拍視頻。

最先相中的是學校一處假山景觀,背後有樹有水,準備拍的時候發現,學生的頭髮被風吹起來顯得亂;於是重新找地方,在學校裏轉了兩圈,最後想到可以用鋼琴教室。樊璐瑤給管理鋼琴室的老師打電話,對方送來了鑰匙,等坐好準備錄視頻,已經是中午了。

“我是第一次接這麼嚴肅的任務,這個視頻可能影響學生的未來,特別擔心自己搞不好。”

錄視頻時,樊璐瑤發現手機拍攝容易手抖,鋼琴室老師找來的三腳架尺寸也不適合手機,找來找去,最後發現琴譜的架子合適。手機攝像頭從架子的孔洞透出來,剛好能完成拍攝。

幾個老師折騰了一天,才拍完三段加起來不到10分鐘的視頻。

“高考的號角吹響了”

高考倒計時100天時,晉城一中組織了一次線上百日誓師大會。

1000多個高三學生進入釘釘羣組,聽年級主任直播講話。講話結束後,學生們回到各自班裏,由班主任組織活動。

有位年輕班主任特別安排了晚上的時間,全班同學連通麥克風聊天,一聊就是幾個小時,掐着零點,見證高考進入倒計時99天的一刻。語文老師楊靜的班上,有女孩錄了一段視頻,開頭是自己吹的一段小號,“高考的號角吹響了”。

聶慧明提前收集了學生們在家錄製的加油視頻,在全班同學面前放了一遍。

有人把倒計時寫成了手抄報,有人編了打油詩,有人錄了一段自己奔跑着喊加油的視頻,有電腦技術好的學生把這些素材剪成有故事情節的短片,每個學生的視頻挨個放一遍,所有人齊聲高喊:“2020加油,高考必勝!”

百日誓師大會後,韓若帆有了要畢業的感覺,“跑最後一程了”。

2020年3月31日,高考倒計時回到99天。/受訪者供圖

復課後,學生們封閉在校,沒有機會看新聞。有學生找到楊靜,希望能瞭解疫情的最新進展,楊靜整理了網絡上的新報道,作為早讀材料,印成冊子發給學生。

平常的考試練習,也會有關於疫情的閲讀理解、作文題。學生們的作文裏,“鍾南山爺爺”是最常出現的例子,他們要學習鍾爺爺的付出精神。

此外,有人從國外的疫情出發,思考人類命運共同體;有人看到高價賣口罩的新聞,由此反思人性;有人則提出人類和動物都是地球上的生靈,要有邊界意識。

3月31日,高考宣佈延期一個月,當天,正是高考倒計時69天。

郝瑾班裏,高考倒計時的牌子掛在黑板旁邊,有學生跑上講台,把“6”的牌子取下來,倒了個兒掛回去,變成了“99”。

2003年,郝瑾正讀高三,因為“非典”疫情被封閉在學校一個月,高考第一次從7月提前到了6月。如今高考延期到7月,她和學生們開玩笑:“我説咱們有緣分,老師少掉的一個月複習時間,現在還給你們了。”

這場“封閉式實驗”,既是備考之戰,也是一場心理戰。/受訪者供圖

李剛剛發現,住校以後,學生們出現的不適症狀大都是轉變生活環境帶來的,比如吃壞了東西肚子疼、睡眠不足頭暈、長期不運動腿疼、牙疼以及口腔發炎。

有學生來醫務室後覺得胸悶氣短,李剛剛一問,原來他最近考試成績下降了。

孩子們離開家長,學習上的壓力無人傾訴,李剛剛成了兼職心理醫生。學生們普遍沒有大病,“在醫院看病要求的是專業,在學校看病實際上是治療心理問題”。

在學校住久了,李剛剛也和老師們混熟了,日子過得比在醫院輕鬆。他加入學校的長跑協會,早上起來跑10公里;白天在醫務室裏和學生們聊天,給他們疏解心理問題。

重回大學時代

楊靜覺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大學時代,住宿舍、吃食堂,空閒的時候去操場跑步、打羽毛球,過上了集體生活。

聶慧明也覺得現在的生活輕鬆,“回到家你就成家裏的頂樑柱了,但是在學校你還是學生一樣,也不用做飯,天天好好上課、好好備課、好好運動就行”。

復課後的封閉期間,老師和學生的關係也近了。過去老師和學生都在教室、辦公室交流,現在碰到學生的場合變成了超市、操場、游泳館。

語文課代表邀請楊靜去宿舍看看,楊靜走了三間宿舍,學生們拉着她吃東西,把自己的凳子讓給她坐,“以前主要聊學習成績進了還是退了,現在聊一些生活上的東西”。

過去,幾百位老師大多數只是打個照面,封閉期間,老師們組建了長跑團、羽毛球團、乒乓球團,“會發現每個人都有不同面”。

有個語文組的老師喜歡跳廣場舞,在宿舍裏練,鄰近宿舍的幾個老師跟着跳;宿舍場地不夠了,就挪到體育館裏跳,還有了一面大鏡子。後來,數學組、地理組老師陸續加入,成了廣場舞團。

全封閉的校園生活,於學生、老師而言,都是新的體驗。/受訪者供圖

封閉在學校的日子裏,楊靜發現了校園裏以前沒注意的角落。

教學樓前有一大片花園,楊靜每天都去看花、餵魚。“我們進學校的時候還沒什麼花,後來丁香花開了,接着是桃花、梨花、櫻花,最近是牡丹、月季、鳶尾花。每次有什麼新的花開了,我們語文組就有人發消息,喊我們都去看看。”

英語老師郝瑾結婚已經10年,“10年來,我沒有獨立的空間和時間,這次給了自己一段完整的時間,看書、做運動”。

她加入長跑社團,幾個體育老師帶隊,每天早上6點準時在操場跑步。最開始她能跑5公里,後來逐漸加碼,6公里、8公里、10公里,到4月底,她成功跑完一次半程馬拉松,21公里用了兩個小時。

復課前,郝瑾接受了任務,為山西省的新英語教材編寫一部分導學案。編寫導學案需要從外網上下載英語文章,再根據高中生的詞彙水平改編為合適的練習題目。

在校封閉的前兩週,郝瑾集中精力編完了導學案。“在家裏很難專注做這個,雜七雜八的事情太多,孩子有事,或者要收拾家務,沒法靜下心來。”

1000多名高三學生、96位教職員工、15名教官、98名餐廳和宿舍工作人員共同在晉城一中度過了一個多月的封閉生活。/受訪者供圖

郝瑾大女兒8歲,讀小學二年級,現在忙着在家上網課;小兒子只有兩歲,正是需要人照顧的時候。最麻煩的是女兒每個週末的書法課,往常郝瑾和丈夫配合,一個手機放老師上課的視頻,另一個手機拍孩子寫的字,在微信羣聊裏發給老師檢查。

回學校封閉上課,郝瑾擔心丈夫一個人照顧不過來。丈夫勸她,沒事兒,鄰居的孩子也上網課,兩個爸爸一起搭伴照顧孩子。

住校之前,郝瑾和女兒交代,在家得聽爺爺奶奶的話,“你不要光想着玩兒,媽媽去學校了不能回來,但是也會每天關注你的學習”。女兒點了頭,承諾會好好學習。

小兒子還不懂封閉的意義,走的那天,郝瑾和他打招呼,兒子坐在地上一動不動。到了晚上給家裏打視頻電話,兒子催她:“媽媽你快回來跟我睡覺。”兒子挨個房間找媽媽,還打開櫃子門,認為媽媽藏在櫃子裏了。

郝瑾現在發現兒子不理她了。撥視頻電話過去,兒子坐在地上玩玩具,不願意扭頭看她。

“時間長了,孩子可能已經意識不到你的存在了。”郝瑾和兒子説,“媽媽可想你了”,兒子則嘟囔“可是我不想媽媽”。

郝瑾這次來學校封閉,包忘了收拾,還留了輛兒子的玩具小汽車。她把小汽車拿出來,喊兒子:“你的小汽車在媽媽這兒呢。”

兒子轉過頭對着鏡頭喊:“媽媽快點回來。”

✎作者 | 衞瀟雨

原標題 | 《晉城一中高考班復課記:

一千多人的 “封閉試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