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千年來,俠客都被史官們視作“非主流”的一類人,難登大雅之堂。正史中幾乎不見,唯有在小説、戲曲中,他們才能成為主角。縱觀二十四史,能為俠客立傳的,僅有三家:《史記》、《漢書》和《後漢書》。而其中涉及到的人物,不過十幾人。
自此,俠客便在史料中銷聲匿跡。也許有人會説:沒關係,我們可以讀《水滸傳》、《三俠五義》,其中的故事不是更加精彩嗎?可是,那些都是虛構的人物,讀起來固然痛快,卻始終缺少一點温度。畢竟,真實的故事,才具有感染力。
古人對待俠客的態度,大部分都是曖昧不清、遮遮掩掩,不敢光明正大去談論的。但司馬遷卻不一樣,他在《史記·遊俠列傳》中,不但大膽讚揚俠客,甚至敢為俠客鳴不平。可以説,歷代史家中真正認識到俠客價值的,唯司馬遷一人而已。
01 三個史官的不同態度
司馬遷、班固和范曄,都為俠客作了傳。可在我看來,後兩個人只是在模仿司馬遷。
畢竟,《史記》作為正史的開山之作,影響力太大,它的體裁和內容,都成為了後世的模板。換句話説,倘若沒有《史記·遊俠列傳》,班固和范曄基本不可能關注俠客羣體。
當然,他們也並非一味地模仿。對待俠客,三個人各有各的態度。為了把主角留在後面,我們先從班固開始。
班固:俠客是社會秩序混亂的產物
《漢書·遊俠傳》自開頭,便給俠客定了性。
班固眼中的理想社會,正是孔子口中的“周禮時代”。那時候:
百官有司奉法承令,以修所職,失職有誅,侵官有罰。
可以説上下一體,秩序井然。
班固像
而到了春秋戰國時期,社會就開始亂套了。先是諸侯掌權,無視天子,到後來各國的大夫、強臣紛紛篡政,再無秩序可言。其中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戰國四君子:
魏有信陵、趙有平原、齊有孟嘗、楚有春申,皆借王公之勢,競為遊俠,雞鳴狗盜,無不賓禮。
——《漢書·遊俠傳》
他們手下的門客,便是最初的遊俠。這些人重私情、講義氣,眼中只有主人的利益,卻毫不顧忌天下大義和基本的君臣之道。於是,社會風氣大變。
戰國四君子手下的門客,可以算是“遊俠”的雛形
到了漢初,這種風氣也沒有及時被匡正,以致於豪俠、刺客橫行於世,有的甚至發展成龐大的勢力,形成了古代的黑社會。
班固也承認,這些遊俠在人品上有可取之處,但總的來説,他們私行殺生大權,無視法度,是罪不容誅的。而他們的結局,基本上都是滅門、抄家,可以説是咎由自取。
班固對於俠客基本上是持否定態度的,甚至將他們視作社會混亂的代名詞。
范曄:俠客是一羣偏執的人
與其他兩位不同,范曄給俠客立的傳,取名為《獨行列傳》。所謂“獨行”,用通俗的話説,就是“偏執”。
范曄像
關於如何做人,范曄也有一個理想的標準,那就是儒家所説的“中庸之道”。倘若一個人做不到中庸,便會產生兩種結果:一種叫“狂”,一種叫“狷”。
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
無論是“狂”還是“狷”,總之,他們都與世俗不合。又因為這類人的性格差異很大,無法詳細分類,因此范曄索性將其歸為一類,稱為“獨行篇”。
對於范曄來説,為這些人作傳,沒有別的目的,只是因為他們的確存在,所以要客觀記錄罷了。用他的話説:
措之則事或有遺,載之則貫序無統。
(不記錄,會覺得有遺漏;記錄吧,又覺得不入正統)聽起來,頗有點不情願的味道。
我想范曄本人,雖然對俠客不持否定態度,但也談不上讚揚。
司馬遷:俠客是一羣值得稱道的人
為俠客作傳,可以説是司馬遷的一大心願。《史記·遊俠列傳》,有着很強的目的性和傾向性。
他在序言中這樣説道:曾經的戰國四君子,縱然聲名顯赫,也只不過是憑藉着尊貴的身份和財富而已;而那些民間的俠客靠着自身的品德和事蹟,也能夠揚名立萬,要比他們更加難得。
懷着遺憾和敬仰之情,司馬遷特地為同時代的俠客作了《遊俠列傳》
然而,這些俠客卻遭到儒家、墨家的排斥,各類典籍均不予記載:
自秦以前,匹夫之俠,湮沒不見,餘甚恨之。
“
餘甚恨之
”這四個字,足見司馬遷對待俠客的態度。也正因如此,司馬遷的《遊俠列傳》,只能夠記錄秦漢之際的朱家、田仲、王公、劇孟和郭解等人。這不得不説,是一個遺憾。
與班固和范曄不同,在司馬遷生活的時代,儒家的地位並不高。不過,這也許對司馬遷來説是一件幸事。只有這樣,他才能接觸到各種思想,形成自己獨立的思維。
相比班固、范曄動輒“子曰詩云”,司馬遷要客觀得多。
韓非子提出“儒以文亂法,而俠以武犯禁”,貶低儒生和俠客
當時社會上流行着一句話:
儒以文亂法,而俠以武犯禁。
儒生和俠客,都是被世人譏笑的羣體。
而司馬遷的可貴之處在於,他同時肯定了儒和俠兩種人。
並且他認為,既然儒生能夠憑藉學問和道德獲得尊重,俠客同樣可以。甚至在某些方面,俠客還要強於那些迂腐的儒生。
總而言之,在司馬遷的眼中,俠客是一羣閃爍着人性光輝的人,他們值得被歷史銘記。
02 俠客的特點
俠客不等於違法亂紀的暴徒,儘管二者有很多相似之處。但在司馬遷看來,俠客至少具有以下幾個特點:
第一,重視承諾,言必信,行必果。
西漢遊俠郭解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郭解替人辦事,一定竭盡全力辦成,如果實在辦不成,他也會負責到底,力求使各方都滿意。否則,郭解不會要一點報酬,甚至羞於去吃人家的酒飯。
可以説,遊俠都是實幹家。他們不在意辦事的方式、過程,只看重結果。説到做到,絕不找藉口。
第二,專門救急。
用司馬遷的話説,叫
“赴士之困厄”
。秦漢之際的遊俠朱家,就是這樣一個人。
與漢高祖同時代的遊俠朱家,救濟過無數有名人士,但自己卻很低調
朱家與漢高祖劉邦是同時代的人。那時,國家動盪,戰爭頻繁。朱家則專門收留、救濟那些流離失所的人,受過他幫助的有名有姓的豪傑,就有幾百個。《史記》載,朱家:
振人不贍,先從貧賤始。家無餘財,衣不完采,食不重味,乘不過軥(qú)牛。專趨人之急,甚己之私。
第三,不求回報,也不誇耀自己。
司馬遷稱他們
“不矜其能,羞伐其德”。
説白了,就是做好事不留名。如果他們聽到有人吹噓自己,甚至會感到羞恥。
遊俠朱家,就曾經救濟過落魄的季布。後來,季布先後在楚、漢擔任要治,地位顯赫。朱家卻從沒想過得到回報,他終身不見季布,更不讓季布找到自己。
郭解無疑是《史記·遊俠列傳》的頭號主角,司馬遷為他記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郭解同樣如此。史書記載他
“以德報怨,厚施而薄望”。
救了別人的性命,卻從不誇耀自己的功勞。《史記》中記載了一件事,生動地表現出郭解的這種性格:
據説,洛陽有兩家人相互結仇,鬧得不可開交,城中數十個有名望的豪傑居中調解,都沒能平息事態。後來,郭解親自出面,一番勸解之下,雙方決定和好。但這時,郭解卻讓他們暫時不要和好。為什麼呢?因為郭解不想讓洛陽的豪傑丟面子,更不想顯擺自己的功勞。
於是他説:
待我去,令雒陽豪居其間,乃聽之。
就這樣,郭解把功勞讓給了洛陽豪傑,自己偷偷“溜走”,不帶走一片雲彩。正如李白《俠客行》所説: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03 社會需要俠客
事實上,每個人心中都有英雄主義的情結。而對於普通老百姓來説,俠客就是他們心目中的英雄。
因此,不管歷代封建統治者如何貶斥、鎮壓,都無法徹底消滅俠客。歸根結底,還是因為俠客有他們存在的價值。
在司馬遷看來,俠客的價值主要有兩點:
第一,每個人都會遭遇困境,俠客便是解決困難的那個人。
所謂,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即使是像虞舜、姜子牙、孔子這樣的偉人,也會面臨朝不保夕、性命垂憂的局面,何況普通人呢?
孔子周遊列國期間,曾被圍困於陳、蔡,險些餓死
人一旦遭遇這種困境,求神拜佛是沒用的,指望正規合法的援助,往往也來不及,這時候,唯一能站出來提供幫助的,只有俠客。
而今,我們的社會同樣有這樣的俠客。拾金不昧者、毀家紓難者、見義勇為者,還有那些參與防疫工作的醫護人員、社工、志願者,正因為有了他們,我們的社會才變得更好。
真心希望,會有人專門記錄他們的故事,令他們能夠被歷史銘記。這樣,後來者就不會發出司馬遷那樣的遺憾和感慨了。
第二,仁義道德,建立在物質和慾望的基礎之上。
司馬遷用了一句民間俗語,來説明這個道理:
何知仁義?已享其利者為有德。
武王伐紂成功之後,伯夷、叔齊認為周人是反賊,於是雙雙餓死首陽山。但人們依然歌頌周朝,並不認為伯夷、叔齊有多偉大;同樣,歷史上著名的暴徒盜蹠、莊躋,固然危害社會、殘暴不仁,但他們的黨徒卻依然稱頌、崇拜着他們。
伯夷、叔齊懷着對商王朝的忠誠,餓死在首陽山,但絲毫不影響世人對周王朝的歌頌
由此可以看出,只有在物質需求和慾望得到滿足之後,才可以談仁義道德。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
所以,司馬遷對那些滿口大道理,卻不做實事的儒生,是十分看不起的;而對那些幫助人們解決各種困難的俠客,則讚不絕口。
司馬遷
放在今天的時代,我們不妨將司馬遷口中的俠客,稱為“偉大的小人物”。他們沒有改變社會的巨大能量,卻憑藉自身的努力,儘可能地幫助和影響身邊的人,最終贏得了整個社會的尊重。
正如司馬遷所説,俠客不該被遺忘,偉大的小人物也不該湮沒在歷史中。社會需要俠客,而我們每個人都可以成為俠客。
司馬遷 范曄 班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