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剛進北京的外國人來説,紫禁城就是一個抽象的神秘符號,而中國帝王史上第一位也是最後一位具有“帝師”頭銜的外國人莊士敦卻不僅看到了這個神秘的符號,甚至成為末代皇帝溥儀“靈魂的重要部分”—作為一個外國人,如此深地捲入中國近現代的政治與文化事件,除了莊士敦,很難再找到第二例。
他出生於蘇格蘭,莊士敦是他的中文名,早年畢業於牛津大學,l898年考入英國殖民部。同年,作為見習生被派往香港,不久成為英國駐香港殖民機構的正式官員。l904年,被殖民部派往威海衞任公署的行政長官。
在施政過程中,莊士敦因地制宜地採用中國式管理,用孔孟之道來約束百姓的行為,並憑着對儒家思想的深入理解,融入到了威海社會當中。l930年卸職回國時,商紳們按很中國的方式為其送行:捧上一隻盛滿清水的潔白瓷碗,喻其為官清廉,品行高潔。
後來莊士敦又棄佛從儒,並出版了《儒家與現代中國》一書。在他的作品裏,絕少出現對中國人的歧視思想,相反,卻每每為中國的傳統文化進行辯護,他不滿足於表面上對古老中國的獵奇,而是力圖真正深入到一種文明的內部,竭力發現並突出不同文明之間的差異,努力探求文明的真諦。
莊士敦出任帝師的前兩年,北京城中,張勳的辮子軍擁戴清室復辟,失敗後,溥儀的尊號和清室待遇,隨時都有被取消的可能。l918年,徐世昌準備出任民國大總統,不能再繼續為留有帝號的溥儀當老師,於是便有人建議,為溥儀挑選一位能教授歐洲憲政知識的老師。李鴻章的次子李經邁則為清室出主意説,應當讓溥儀學英文及自然科學知識,以備政治有變時把出國留學作為退路。
選洋老師的過程引起了不小的騷動,但經過皇族內部激烈的辯論後,還是接受了這個建議。1919年2月,由中華民國內務部出面,清室與莊士敦簽訂了聘用合同。同年3月4日,莊士敦第一次進宮覲見溥儀,並開始在毓慶宮授課。
那一年莊士敦34歲,溥儀只有13歲。一個不幸的末代皇帝和一個幸運的英國官員在神秘的皇城裏相遇,中外文化交往史上一個有趣的段落開始上演了。莊士敦穿着大清朝服,操一口非常流利的北京官話,行大清禮節,學着中國人的樣子,搖頭晃腦、抑揚頓挫地誦讀唐詩。溥儀在《我的前半生》中説:“他的中國話比陳師傅的福建話和朱師傅的江西話還好懂。”
他們師生之間的關係很是融洽。在莊士敦眼裏,溥儀雖然貴為皇帝,可實際上是一個孤獨感很強的少年,對新事物有強烈的好奇心,於是,他向溥儀介紹西方的先進文化,鼓勵這位小皇帝在紫禁城的範圍內進行一些新的嘗試。溥儀對這位洋老師也非常信賴,他經常會賜給莊士敦一些字畫、古瓷器、書籍和玉器等,最後更是賞賜他頭品頂戴。這位歐洲紳士對於小皇帝的意義,早就超越了教與學的範疇,而是指點人生的長輩,是可以傾訴心事的朋友,是與外面世界聯繫的紐帶。所以在自傳體作品《我的前半生》裏,溥儀專門闢出一章,來回憶這位英國教師對他的深刻影響。
1924年10月,馮玉祥發動北京政變,囚禁了賄選總統曹錕,隨後又將溥儀逐出了紫禁城。莊士敦的前景也隨之黯淡起來,但他無暇顧及自己的陣陣失落與悵惘,前往東交民巷的使館區,請求外國公使盡力保護溥儀。他先後參見了英、日、荷使館官員,並同三國公使一起約見當時的外交部部長王正廷,向其施加外交壓力,直至將溥儀安全轉移到日本使館。
溥儀在日本使館逗留了近三個月,在此期間,他經常去英國使館見莊士敦。小朝廷解散,從合同上説,莊士敦也已經被中國政府解職,但是他卻繼續給昔日的學生出謀劃策。他勸溥儀出國留學,以準備東山再起。
1927年,莊士敦重回威海衞出任行政長官,l930年10月卸任回國,擔任倫敦大學東方學院中文教授併兼任外交部顧問。1931年九一八事變後,他又一次來到中國,還專程到天津去看過溥儀,並請溥儀給他那本有名的回憶錄《紫禁城的黃昏》寫了序言。
他是一個熟知中國文化的外國學者,以自己客觀的視角,對近代中國歷史的大變局進行了審視和思考。1934年,書甫一出版,即轟動歐洲,中文版與日文版也相繼問世,給莊士敦帶來了巨大聲譽。
中國的千年帝制,隨着清王朝的覆滅從中國的政治舞台上消失了,但莊士敦這位蘇格蘭人卻忠貞地守望了一生。九一八事變之後,宋子文曾專門與之會面,要他利用自己的特殊身份,勸阻溥儀不要做滿洲傀儡皇帝,但他最後還是拒絕了這個請求。曾經的帝師與清室保護人的角色,削弱了這位學者冷靜的判斷力,他不可能看見,一個新的時代,已然降臨在了遙遠而切近的中國。
命運讓他變成了傳説人物,成了中國幾千年帝王史上第一位也是最後一位具有帝師頭銜的外國人。所以,在英國學院這樣的循規蹈矩之地,他顯得格外孤獨也就在所難免了。他本來是以來自先進國度的優秀學者的身份進入皇宮的,然而在帝國黃昏的流光下,他的思想卻在發生着隱秘的變化,對自我身份的界定也不斷搖擺。有時,他是一箇中國文化熱情的欣賞者;有時,又只是個對中國政治冷眼睥睨的旁觀者,越深入中國,他就越有迷失之感。這個將西方生活與現代文明帶給皇帝的怪人,後來卻為維護已然消泯的帝制而不遺餘力,這實在是歷史的詭譎之處。
晚年,他更是整日把玩溥儀所賜之物,無心世事。1934年,他買下蘇格蘭西部荒涼的克雷格尼希湖中間的三個小島,並在島上辦了一個陳列館,展示溥儀賞賜給他的朝服、頂戴及各種古玩等。他給島上的居室分別取名為“松竹廳”、“威海衞廳”和“皇帝廳”等,將自己經歷過的古老帝都中的諸般歷史,都置換成眼下可以把玩、體驗的想象式空間。
他在這裏找到了自己的歸宿,逢年過節就穿戴上清朝的朝服,邀請親友聚會。他在門口升起滿洲國國旗,宣稱此三小島為“小中國”。
莊士敦對他的新家非常喜愛,他經常躺在燈芯草編的椅子裏,神思恍惚地仰望繁星點點的蒼穹,在稍縱即逝的夢幻邊緣遊走,如同幾十年前,每個黃昏他都會沿着紫禁城漫長的城牆散步。夕陽漸深,將城堞浸潤成一片金色,安詳的流光在無聲地蔓延。在這座城池之上,有滿漲的御河、皇宮的荷花、黃頂的閣樓、女牆的堞齒;這裏居住着永世的天子,隱藏着古老中國的全部秘密。
1938年,他在小島上去世,時年64歲。臨終前,他所有的私人文件都被銷燬,死後被埋葬在這個用《紫禁城的黃昏》一書的版税買下的“小中國”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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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劉東黎
來源|《百家講壇》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