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第一“慫人”:他寫的詞上了教科書,你一定背過

他的妻子,死在了蘇州。

多年以後,他重返蘇州,孑然一身,像是鴛鴦失了伴。獨自卧聽夜半雨聲,身邊再也沒有那個挑燈縫補衣服的熟悉的人影了。

他的妻子趙氏出身大宋皇族,但毫無大小姐脾氣,一輩子勤勞賢惠。過門後,跟着丈夫潦倒半生,幾乎沒什麼好日子,但她不離不棄,無怨無悔。

人世間最痛苦的事莫過於,相濡以沫的兩個人,卻無法白頭偕老。

重過閶門萬事非。同來何事不同歸。梧桐半死清霜後,頭白鴛鴦失伴飛。

原上草,露初晞。舊棲新壠兩依依。空牀卧聽南窗雨,誰復挑燈夜補衣。

——賀鑄《鷓鴣天》

當北宋詞人賀鑄(1052—1125)寫下這闋《鷓鴣天》的時候,他的妻子趙氏已經離世七八年。但賀鑄對亡妻的懷念,以及內心巨大的孤獨,仍然無法排拒。

史書説賀鑄長相奇醜。若生在當代,他一定會唱:我很醜,可是我很温柔。

如今,賀鑄這闋很哀傷的《鷓鴣天》,與蘇軾悼念夫人王氏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一起,被公認為兩宋悼亡詞的雙璧

大宋第一“慫人”:他寫的詞上了教科書,你一定背過

▲賀鑄畫像。圖源/紀錄片截屏

1

北宋皇祐四年(1052年),賀鑄出生在一個世代擔任武職的軍人家庭。從他往上數六代人,都是武官。毫無疑問,自他呱呱墜地的那一刻起,他也將註定要擔任朝廷的侍衞武官。

同一年,大宋名將狄青在討伐廣西儂智高叛亂中,夜襲崑崙關,一戰而勝,由此升任樞密使,成為朝廷的最高武官。但朝廷和文官對他的猜忌隨之而來,僅僅4年後,狄青就被罷官,不久鬱郁而死,年僅49歲。

狄青的結局是大宋武官命運的縮影。宋代開國後,吸取了唐末五代武將作亂的教訓,確立了以文治天下的基本國策,武官的地位日漸邊緣化。

成年後的賀鑄,走上父祖輩的道路。據記載,他從17歲起任朝廷武職,一直到40歲,總共23年間在武官系統裏磨勘流轉,做過右班殿直、監臨城酒税、徐州寶豐監錢官、和州管界巡檢、江下寶泉監錢官等低級武職。大半輩子頗為苦澀。用他自己的話説,叫“三年官局冷如冰,炙手權門我未能”,他不喜歡這個官場,也不願意攀援權貴作為靠山,所以始終沉淪下僚,看不到什麼希望。

妻子趙氏是皇族出身,其父可能是趙匡胤、趙光義的弟弟趙廷美的曾孫。趙光義通過“斧聲燭影”奪位後,趙廷美的日子也不好過,後來被流放到房州,幽悸而死。因為這層關係,趙廷美的子孫主要在文學藝術上有追求,在官場上沒什麼機會和作為。

趙氏跟了賀鑄後,不得不親自幹粗活,“壯妻兼織舂”,織布、舂米樣樣在行。根據賀鑄的自述,由於俸祿太低,他們一家子的生活,時常到了需要借貸度日的地步:“日俸才百錢,鹽齏猶不供……出門欲貸乞,羞汗難為容。”

也許是現實的窘迫,一點點磨平了賀鑄的真性情。

賀鑄的好友程俱説,賀鑄年輕時,“俠氣蓋一座,弛馬走狗,飲酒如長鯨”,不愧是武人家庭出身。他“貌奇醜,色青黑而有英氣”,人送外號“賀鬼頭”。為人俠義,放蕩不羈,即便是權傾一時的貴要人物,只要他看着不爽,就直接開罵。

有個貴族子弟曾跟賀鑄是同事,那個人驕縱傲慢,目中無人。賀鑄默默記下他偷盜公物的時間和次數,然後拿着棍子跟他攤牌:“如果讓我處罰你,我就不揭發了。”貴族子弟站起來,脱去衣服。賀鑄用棍子打了幾下,那個人開始求饒,賀鑄便笑着將他釋放了。此後,那些蠻橫的貴族子弟,見了賀鑄都要繞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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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豪俠到“慫人”,賀鑄的悲劇具有典型意義。

但賀鑄是個很矛盾的人。

他是武人,任俠豪邁,卻又嗜好讀書,“泛觀古今,老於文學,詞章議論,迥出流輩”,“詩文皆高,尤工長短句”。本質上,他是個內向的文人,在一些應酬的飯局上,他拘謹得像一個未見過世面的女子。而這種敏感和細膩,在他創作的詞中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終於,元祐七年(1092年),在李清臣、蘇軾等人的推薦下,41歲的賀鑄由武職改任文官。

不過,他的文官之路也不順利。此後十多年南遷北調,仍然十分憋屈,58歲時選擇了辭官歸隱。

當年筆漫投,説劍氣橫秋。

自負虎頭相,誰封龍額侯?

——賀鑄《易官後呈交舊》

一個年輕的豪俠之士,經過官場和生活的雙重摺磨,到最後已經“垂頭塞耳,氣息奄奄,崛然自奮之心,日以微矣”。現實就是這麼殘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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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賀鑄的劍氣和俠氣,最終都傾瀉到了詩詞裏。

北宋文人士大夫有一種普遍的觀念,認為各種文體之中,詞處於鄙視鏈的最底端。他們只有在表達娛樂宴飲、情情愛愛的時候,才會考慮詞的創作;在正式的寫作,尤其是在家國情懷的抒發層面,首選仍然是詩。自“大眾詞人”柳永發展出一套婉約慢詞的寫法後,文人士大夫一邊捂着臉罵這是“淫詞”,一邊偷偷地學了去。所以柳永對整個時代的影響相當大。

比賀鑄大15歲的蘇軾,在柳永的道路之外另闢蹊徑,以詩入詞,寫出了被後人稱為“豪放詞”的實驗作品。在當時,蘇軾的嘗試是飽受非議的,譏諷他的人不少。比如李清照直接説,蘇軾寫的詞“皆句讀不葺之詩”,壓根兒不是詞;陳師道説得委婉一些,説蘇軾的東西不是詞的“本色”。

當時詞壇的名家,包括晏幾道、秦觀以及稍後的周邦彥,都十分堅定地以婉約詞為宗。可見蘇軾在詞的創作上是很孤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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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鑄是第一個接受蘇軾豪放詞的人,圖為蘇軾畫像。

只有賀鑄,最早接受並繼承了蘇軾的豪放詞風。

學者考證,在賀鑄現存的280多首詞作中,大約有十分之一屬於豪放詞。這個比例在婉約成風的北宋,已不算低,説明賀鑄是有意識地開拓詞的新境界。

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肝膽洞,毛髮聳。立談中,死生同。一諾千金重。推翹勇,矜豪縱。輕蓋擁,聯飛鞚,斗城東。轟飲酒壚,春色浮寒甕,吸海垂虹。閒呼鷹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樂匆匆。

似黃粱夢,辭丹鳳。明月共,漾孤篷。官冗從,懷倥傯。落塵籠,簿書叢。鶡弁如雲眾,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動,漁陽弄,思悲翁。不請長纓,系取天驕種,劍吼西風。恨登山臨水,手寄七絃桐,目送歸鴻。

——賀鑄《六州歌頭》

這是賀鑄的豪放詞名作,通篇氣勢磅礴,在蘇軾詞的豪縱之外,又有了俠士獨有的狂放氣質,讓人讀下來酣暢淋漓。

賀鑄年輕時的任俠生活,在這闋詞裏有詳盡的交代——肝膽相照,輕生死重然諾,飲酒,打獵,頗有先秦漢初的遊俠之風。

但賀鑄寫了這麼多振奮的回憶,目的還是要跟他眼下真實的生活形成對比。“樂匆匆”,那些豪縱狂放的日子都過去了,而今他被困在官場,位卑言輕,苟且度日,一點點被消磨了壯年意氣:你看,帝國邊疆烽煙又起,但我已無法請纓出戰。劍在匣中鳴,人非自由人,空有一番報國熱情,也只能在無言的琴聲中埋葬了一腔遺恨。

賀鑄的悲嘆,實際上也是整個時代的悲嘆。

北宋中後期,除了王安石變法時期在對遼、對夏的問題上有過主動的姿態,宋神宗死後,朝廷又恢復了妥協納貢甚至割地的政策。這顯然是武人出身的賀鑄所不願看到的。

黨爭是北宋政治的“特色”,幾乎所有知名的文人士大夫都曾捲入其中。而位卑言輕的賀鑄,是得以遠離黨爭的難得的一個。但即便處在黨爭之外,他也保持了自己磊落的人格。王安石在世時,他未參加變法的任何活動;而王安石逝世後,他卻寫詩寫詞追念這名偉大的變法者。政治風向和利弊衡量,從來不在他的計算範疇。我們説一個人活得真不真,從這些細節就可以看出來。

儘管寫起詞來仍有豪氣,但賀鑄心中的熱火已逐漸冷卻,僅餘悲涼。

縛虎手,懸河口,車如雞棲馬如狗。白綸巾,撲黃塵,不知我輩可是蓬蒿人?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作雷顛,不論錢,誰問旗亭美酒鬥十千?

酌大斗,更為壽,青鬢長青古無有。笑嫣然,舞翩然,當壚秦女十五語如弦。遺音能記秋風曲,事去千年猶恨促。攬流光,系扶桑,爭奈愁來一日卻為長。

——賀鑄《行路難·小梅花》

當他不滿現實而又無力改變現實的時候,他決定歸隱了,“退居吳下,浮沉俗間,稍務引遠世故”,自號“慶湖遺老”,“杜門將遂老”。這一年,是公元1110年左右,宋徽宗上位。10多年後,這名文藝皇帝遭遇了靖康之變,北宋亡國。而賀鑄在北宋亡國的前兩年去世,“幸運”地免遭家國淪喪的內心苦痛。

畢竟在他歸隱的日子裏,他仍然有“長安(代指帝都)不見使人老”的滿懷忠貞,注視着國運的起落,只是沒什麼人知曉罷了。

排辦張燈春事早,十二都門,物色宜新曉。金犢車輕玉驄小,拂頭楊柳穿馳道。

蓴羹鱸膾非吾好,去國謳吟,半落江南調。滿眼青山恨西照,長安不見令人老。

——賀鑄《望長安》

如果穿越到千年之前的北宋,我們將看到帝國官場的一個邊緣人,握筆如持劍,在紙面上揮灑下蕭蕭霜氣。他可能沒有意識到自己鬱結於胸的詞句,在歷史上將有怎樣的地位,但是,歷史終將承認,他是上接蘇軾、下啓辛棄疾的豪放詞健將。

可惜,如今世人皆知“蘇辛”,卻不知“蘇辛”中間有一個重要的賀鑄——是他扛起了蘇軾那面獨孤的旗幟,並深刻影響了後繼而起的辛棄疾。沒有賀鑄,大宋豪放詞將失去幾許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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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棄疾詞受賀鑄影響很大,圖為辛棄疾畫像。圖源/圖蟲創意

3

賀鑄回到了蘇州,那是他妻子趙氏故去的地方。

十年前,1098年,他輾轉為官,帶着妻子到蘇州,三年後離開時,他的妻子已經病故。這對他是很重的打擊。

他一生潦倒。趙氏的理解和支持,是他難得的精神慰藉。

除了本文開頭引用的《鷓鴣天》,賀鑄還寫過其他的詞追念趙氏。每一闋,都直擊人心最柔軟的部分。也是在這些情真意切的詞作中,我們看到了一個曾經俠氣沖天的詞人有着柔情似水的另一面。

松門石路秋風掃,似不許、飛塵到。雙攜纖手別煙蘿,紅粉清泉相照。幾聲歌管,正須陶寫,翻作傷心調。

巖陰暝色歸雲悄,恨易失、千金笑。更逢何物可忘憂,為謝江南芳草。斷橋孤驛,冷雲黃葉,相見長安道。

——賀鑄《御街行·別東山》

這是賀鑄到妻子墓地祭掃後所作。據記載,趙氏死後葬在了宜興一個叫東襟嶺的地方。經過多少年的追憶和哀嘆,在賀鑄病逝後,他終於和趙氏葬在了一起,再未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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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鑄退隱後基本生活在蘇州和常州。圖源/攝圖網

退隱後,賀鑄卜居蘇州和常州,買下田宅,築室橫塘,過起著書校勘生活。他最著名的那闋詞(上了教科書,很多人背過),便寫於這一時期:

凌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錦瑟華年誰與度?月橋花院,瑣窗朱户,只有春知處。

飛雲冉冉蘅皋暮,彩筆新題斷腸句。試問閒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

——賀鑄《青玉案》

這闋詞寫出來後便很受推崇,賀鑄因此被人雅稱為“賀三愁”“賀梅子”。黃庭堅讀到後,寫詩表達了極高的讚賞:“少遊醉卧古藤下,誰與愁眉唱一杯?解作江南斷腸句,只今唯有賀方回。”意思是,秦觀去世後,能把婉約詞寫得這麼細膩動人,世上也就只有賀鑄了。

由此可見,賀鑄的詞跟他的人一樣都有兩面性——俠骨與柔情並存。他寫詞,豪放起來直追蘇軾,婉約起來不輸秦觀。與黃庭堅、秦觀同為“蘇門四學士”之一的張耒説,賀鑄的詞風具有盛麗、妖冶、幽索、悲壯四種特色,不愧是兼收幷蓄的大家。

關於這闋《青玉案》,賀鑄表面是寫一個美人離開詞人漸漸遠去乃至完全消失的過程,而深層次是要表達詞人追求理想而不可得的幻滅的痛苦。我們從賀鑄過往的經歷,也能讀出他在這闋詞中所表達的失落與不甘。

不過,有些學者在解讀這闋詞時,強調詞中的“凌波美人”是真實存在的,是一個“吳女”,賀鑄與其一見鍾情而不敢表達,最終陷入了單相思。

但這種解讀可能是被詞的表層意思迷惑了。實際上,自屈原《離騷》之後,文人士大夫提到“香草美人”基本都有特殊的寓意,而不會只是字面的意思那麼簡單。晚清詞家陳廷焯就明確指出,賀鑄的詞受到了《離騷》的影響:“方回(賀鑄,字方回)詞,胸中眼中別有一種傷心説不出處,全得力於楚《騷》,而允以變化,允推神品。”

屈原在現實中頭破血流之後,以“香草美人”來寄寓他的政治理想。一千多年後的賀鑄,同樣鬱郁不得志,而在屈原的作品中找到了共鳴。

宣和七年(1125年),74歲的賀鑄在常州的一家寺廟中病逝。臨死前,他告訴好友程俱:“平生果於退,懼危辱耳,今知免矣。”

原來,他一生越活越“慫”,戰戰兢兢,如今終於解脱了。

誰愛松陵水似天。畫船聽雨奈無眠。清風明月休論價,賣與愁人直幾錢。

揮醉筆,掃吟箋。一時朋輩飲中仙。白頭□□江湖上,袖手低迴避少年。

——賀鑄《避少年》

當賀鑄老了,他已不敢直面年輕的自己。那個“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的年輕人早已死了,也許是被老去的賀鑄親手殺死的,也許是被日漸沉淪的時代殺死的……

但願我們永遠記得他的名字,他的掙扎,他的深情。

我們每個人,都曾是那個少年。

參考文獻:[宋]賀鑄:《賀鑄詞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元]脱脱:《宋史》,中華書局,1985年繆鉞、葉嘉瑩:《靈谿詞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王夢隱:《賀鑄年譜》,《河南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1982年第5期李維新:《步武東坡,繼往開來——試論賀鑄詞的歷史地位》,《河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6年第1期徐承偉:《論賀鑄的詞史地位》,《東嶽論叢》,2012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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