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噹鞋這鞋名,是我給起的。
記憶中,母親一年四季都在做鞋。平日她就留意收集碎布頭,見到家人穿不成的舊衣服,更是捨不得丟掉,洗乾淨存起來,積攢一定量,就開始打袼褙做鞋。
母親打袼褙熬漿糊,捨不得白麪,總要給裏面摻進些苞谷面。所以,她熬出來的漿糊稠得不用鍋鏟鏟,是從鍋裏倒不出來的,看起來實在難看。
我家住的是樓房,沒地方打袼褙,她就瞅上了房間的幾個門板,尤其看好廚房門上那一大塊玻璃,認為是打袼褙最好的地方。每次她用手蘸上漿糊塗在門上,將一塊塊的碎布均勻拼湊粘上去,再抹上漿糊,又粘上一層,直到達到她滿意的厚度,一塊袼褙就算打好了。待一盆漿糊用完,家裏的幾個門上黏糊糊的,貼的都是亂七八糟顏色的破布片子。屋裏那情形,簡直不堪入目,那些天我是不願讓同學來家裏的。
至今我還記得,母親每次收穫一摞子袼褙,都要喜滋滋地翻來覆去查看幾遍,仔細挑選,將納鞋底和做鞋面的分開,在乾燥通風的地方放好。接下來,就要去集市上買回一些麻絲,開始為做鞋搓麻繩。
母親搓麻繩,先要拿一個不大不小的土豆,或者蘿蔔頭,在上面扎一根竹筷子,做一個擰麻繩的紡錘。然後,坐在牀邊,挽起褲腿露出小腿肚,從一旁抖開的麻絲中取出兩根系在筷子根部,再一手持紡錘,一手捏着麻絲一頭在腿肚上搓幾下,迅速丟開紡錘,讓其垂在空中旋轉,轉眼一段兩三尺長的麻繩就呈現眼前。這時,她立刻抓住紡錘,把搓好的一段麻繩繞在筷子上,又在末尾彌上麻絲,在腿肚上搓幾下,丟開紡錘,重複前面的動作,搓好一段麻繩,再繞在筷子上。
搓好麻繩,母親就開始裁鞋樣,納鞋底,做鞋面。她剪鞋底時,將一個個鞋樣按大小寬窄在袼褙上細心排好,套起來剪下,一點不浪費。納出的鞋底一針一線密實,硬得掄起來能把山核桃砸爛。姐姐們愛美,不要那麼蠻實,在母親做鞋底時,就嚷嚷着不要太厚,也不要太硬,做好的鞋子看起來自然就好看,穿起來舒服。我一個小男孩憨頭憨腦的不管那麼多。所以,等我的鞋做好穿在腳上,硬邦邦的鞋底硌得腳板都疼,走起路來腳後跟掛不住鞋幫,鞋底落在地上咣噹咣噹作響。和小朋友們在一塊玩,不要説跑,趿拉着鞋子連走都走不快,氣得我跟母親哭鬧。
母親哄我説,鞋底子厚實、硬朗,結實耐磨,穿的時間長。還説,許多人家的軟薄,是窮得沒有布,做不成。你的鞋子咣噹咣噹響,跟穿上皮鞋一樣,美得很。
母親的話,竟一時還把我説服了。可過了沒兩天,我又鬧開了,説什麼也不穿了。母親百般哄勸,最後在後鞋幫上縫根帶子系在腳腕上,讓我走兩步看。果然,鞋幫子不掉了,這才把我哄住。可腳脖子上綁一根帶子彆扭,我總覺得不好看,就將它叫作咣噹鞋,惹得家人都樂了。
上中學後,兩個姐姐參加工作,家裏經濟條件好起來,社會上流行穿“板鞋”,年輕人都不穿自家做的布鞋了,母親也嫌麻煩,不做鞋了,我就穿上了商店買的鞋,再沒穿過咣噹鞋。
未曾料想,四五十年後,進入新世紀,離開礦區,我在市區為母親買了新房,一住進去,她老人家撫摸衞生間平展光滑的瓷磚牆面,望着陽台上寬大的推拉門上大塊的玻璃,翻出家裏一大堆不用的牀單和舊衣物就感慨,在這上面打出的袼褙嚴實、平展。姐姐一聽就急了,再三警告,你可千萬不敢啊。這世上,沒母親不敢做的,她忍不住,趁家人不在,在上面打起袼褙來。
遺憾,這時的母親老了,納不動鞋底,最終也沒做成一雙鞋。然而,老人家不死心,終將那些袼褙做成一雙雙鞋墊,分發給我們姊妹幾個,這輩子也用不完。
來源:中國青年報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