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小鎮做題家”一度成為網絡熱詞。“小鎮做題家”們依靠出色的做題能力升入名校,卻發現身邊那些家庭條件優渥的同學不僅會做題,而且有着更為開闊的視野和更為全面的綜合素質。這種一定程度上是由出身所帶來的差距,以及由此所催生出來的複雜心境,引發了大眾深刻的共鳴。
不過,相比較能夠進入名校的“小鎮做題家”,也許一所普通二本院校裏的大學生們的境況會更加貼近更多人的真實現狀。
本文作者艾苓正是來自這樣一所普通的二本院校——綏化學院。艾苓畢業於綏化學院,並在此執教多年,接觸校內學生超過3000人,他們當中三分之一以上是貧困生,並且主要來自中西部地區的縣城和農村。
在《我教過的苦孩子》一書中,艾苓記錄綏化學院裏56位寒門學子的奮鬥故事。下文所選取的兩位,便曾經是艾苓的學生,他們都出身貧困,但為了改變命運,他們都做出了“驚心動魄”的努力。
在艾苓看來,其他階層孩子是“直升機式成長”,寒門學子則是“摸爬式努力”,正如廣為流傳的那句話:“我奮鬥了18年才和你坐在一起喝咖啡。” 但他們從沒放棄,他們説沒傘的孩子只能拼命跑。
下文內容選摘自《我教過的苦孩子》,經出品方授權推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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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世上總有人比我更苦”
受訪者檔案:
女,“90後”,綏化學院漢語言文學專業2017屆畢業生。
家有一弟。父母重男輕女,出生後兩個月被送回老家,5歲時母親去世,被爺爺奶奶撫養長大。
高三時父親再娶,高考後曾去深圳打工掙學費。
大學畢業後考取東北師範大學研究生,其間指導本科學弟考研複習,後與學弟戀愛。
研究生畢業後入職江蘇東部某市中學,2022年正月初四兩人訂婚,正月初七去民政局領證。
我出生兩個月,被爸媽送回老家,他們想要男孩,不想要我。
兩年以後,他們抱着弟弟回家,很多人過來看。我很喜歡那個小小的弟弟,從大人腿縫裏擠進去,想湊近看看,爸爸把我從屋裏趕出來,説:“快出去!快出去!”
我5歲那年,媽媽去世,我和弟弟被放在磨盤上,我倆的手還用繩子拴住。這是我們當地的風俗,家裏老人去世,怕把孩子帶走,就得拴在磨盤上。那時候我什麼都不懂,就是覺得家裏亂亂的,終於沒人管我們了,可以好好玩。我弟弟3歲,他比我懂事早,一點兒都不開心,我逗他跟我一起玩,他不理我。
我一直跟爺爺奶奶住,爺爺是個嚴厲的小老頭,奶奶很慈愛。河南有一種方便麪叫“北京”,南街村產的,逢年過節是送人的禮物,我們也只有那時候才能吃到。奶奶怕我們吃光,把方便麪存起來,想慢慢吃,我們哪裏等得及呢。
二叔家有個堂弟,二叔二嬸出去打工,我們仨都住在爺爺家。每次都是我出主意,兩個弟弟偷,我負責通風報信。東西到手,我們一起吃掉。
奶奶發現東西少了,少不了盤問,兩個弟弟最先捱打,他們供出我,我也逃不了。爺爺當過兵,他專門用軍鞋打我的屁股,軍鞋底子厚,打爛了好幾雙。
我天生對痛苦後知後覺,對快樂卻數倍放大。小時候打完疫苗,可以領到一粒糖豆。我把糖豆放到嘴裏,感覺好甜。那時候也沒啥零食,為了再領一粒糖豆,我趕緊到後面排隊,再打一次疫苗。
大年三十白天,大人都去家族墓地,請死去的祖先回家過年。6歲那年,我正和一羣男孩子玩,突發奇想:“今天晚上,我們都去墳地,從自己家族的墳地穿過去,敢不敢?”
他們説:“敢!”
到了約定時間,來了七八個小夥伴。三十晚上,村裏有燈火,越往墳地走越黑,走到墳地附近,他們都不敢邁步了,只好在原地等着我,我一個人穿過墳地再回來。從6歲到12歲,年年如此,到現在我也是老大,無人超越。
我從小就胖,個子不高,誰要是敢欺負我,或者欺負我弟弟,他就完蛋了,我非把他打服不可,大孩子我也敢打。
有一次,一個男孩子讓我打哭,他媽媽領着他到我家告狀。那孩子看見我,“哧溜”一下藏到媽媽身後,再不敢出來。
他媽媽氣得不行,罵他:“你一個男子漢,咋讓小姑娘嚇成這樣?真是沒出息!”
中年婦女愛嚼舌頭,我最恨她們説我“有娘生沒娘養”,大人説狠了,我就打她們的孩子出氣,很快便打出名氣來。
我從來不用武器,就用拳頭,最喜歡打別人的肚子。親戚提起我來,都説周莊的小姑娘了不得,厲害得不行。
我上一年級的時候,學校還收學雜費呢,我和弟弟、堂弟三個人的學費數目不小,我們家交不起。
老師催學費的時候,我問老師:“你憑什麼讓我交學費?誰規定必須馬上交?你拿出證據讓我看看啊!”
我説:“我又不是不交學費,你為什麼要這樣?”
老師很生氣,一扭屁股去了校長室,跟校長報告去了。
我怕校長整我,不讓我上學,必須先下手。
我找了幾個手下人,跟他們説:“今天中午,我要去校長室鋸他的桌腿,該用的東西你們找。”
中午的時候,該用的東西都齊了。我們撬開校長室的門,鋸斷靠裏面的桌腿,這樣他不會馬上發現,發現的時候桌子就歪了。
第二天課間操,校長訓話説:“有人鋸斷了我的桌腿,我知道你是誰。我先不點名,希望你主動找我,承認錯誤。要是不主動承認錯誤,我就開除你!”
我打架搗蛋全校聞名,老師們猜也能猜到,我想上學,不想讓校長開除。下了課間操,我乖乖去了校長室。
校長問:“你為什麼要鋸斷我的桌腿?”
我説:“我交不起學費,老師到你這兒告狀,我都看見了。我知道你是學校最大的官,怕你也整我。”
校長問:“你鋸斷我的桌腿,就不怕我整你嗎?”
我説:“怕,可我想不出來別的辦法。”
校長説:“你家的情況我知道,我已經跟你的老師説了,什麼時候有錢,你什麼時候交學費。”
我高興得跳起來,説:“校長你太好了,我再也不鋸你的桌腿了!”
校長哈哈大笑,説:“你的鬼點子不少,以後要把聰明用在學習上。”
小學三年級的時候,義務教育不再交學費了,貧困生還給助學金。助學金分等級,老師給了我最高等級的助學金,二十幾元錢。
我覺得自己佔了大便宜,回家的路上跟小夥伴炫耀:“看看我的錢,好多好多!你們都沒有,是不是?”
有一位小學老師正好路過,她是別的年級班主任,跟我説:“助學金不值得你這樣炫耀。換了我,我寧肯要媽媽,也不要助學金。”
我當時不理解,但這句話我記住了。
爸爸在我們的生活里長期缺席,媽媽去世後,他很消沉,長年在焦作煤礦打工,過年才回家。
在媽媽去世、爸爸缺席的年月裏,爺爺奶奶把我當閨女養,他們有四個兒子,孫子孫女很多,可他們最疼我。發大水,下大雨,爺爺一個一個揹着我們去學校,我肯定是第一個。冬天,我們的腳都凍壞了,爺爺奶奶用辣椒根熬水,讓我們挨個泡腳,每次都是我先泡腳,弟弟他們再泡。
我不覺得自己是單親家庭的孩子,爺爺奶奶已經完全取代了爸爸媽媽,倒是弟弟完全長成了單親家庭孩子該有的樣子,自卑、懦弱。上大學以後,他改變很大。
忘了弟弟犯什麼錯,爺爺懲罰他不讓進屋,我和他一起待在外面。天黑了,外面冷,我和他在灶屋待了一夜。
弟弟跟我説:“我們離家出走吧。”
我説:“那怎麼行?”
他説:“我們去要飯,餓不死。”
第二天,我跟爺爺報告了這個情況。從那以後,爺爺再也沒有懲罰過弟弟。
我上高三那年,爸爸再娶,在焦作有了家。我和弟弟一年去一次,客客氣氣,像做客一樣。
考完大學,我去深圳打工,在流水線上工作三個月,攢下四千多元錢,正好夠學費,我沒辦助學貸款。
我從小就穿別人的衣服,穿了很多年。上初中的時候,奶奶給我100元錢,説:“你也給自己買件衣服吧。”我出去轉了一圈,又把錢還給奶奶,看衣服、選衣服、砍價,太麻煩了。有件白色連衣裙是四嬸給的,我特別喜歡,讀研的時候還在穿。
我跟男生的關係比較好,特別不能理解女生的小心思。比如,有想法為什麼不直接説出來,非要讓別人猜?兩個女生一旦成為閨密,為什麼上廁所都要一起去?到了初中,女生都不跳皮筋了,為什麼呀?她們不玩,我只能跟小孩子玩,一直玩到我大學畢業。
奶奶説:“你看看,這麼大的閨女,誰還跳皮筋?”
我説:“這説明她們沒我跳得好。”
奶奶嘆氣説:“村裏跟你一般大的閨女,人家都當媽啦。你念了那麼多書還瘋瘋癲癲,將來得剩下了。”
爺爺早就讓我帶跑偏了,變成很逗的小老頭,他大聲説:“剩不下,誰娶了咱家閨女,那是誰家的福氣!”
誰會娶我呢?我不止一次猜想過,未來的另一半在哪裏,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我還給那個人寫過兩封信呢。第一封信是寫作課堂上的練習,已經找不到了。第二封信是2017年7月22日寫的,那時候我本科畢業回到家,等着去東北師大讀研,白天跟着爺爺下地幹活,黃昏時分在家寫了三頁紙。
我告訴他:“距離上次給你寫信已經有兩年了,這代表着你我見面之日又少了兩年,想想越來越近的相逢,心裏真是又期待又緊張。不知道遠方素未謀面的你以怎樣的心情等待着我的到來呢?”
我記得結尾是這樣寫的:“不管再過多少年我們才能相逢,我都等着只願做少年的你,帶着一腔孤勇、一身陽光向我走來。”
那時候根本不知道,我已經見過他了,只是我還沒在人羣裏認出他來。
本科畢業前,我在學校閒着沒事,報了王鴻慶老師的書法班,跟王老師學了兩個月書法。班上有個理工男,低我一屆,知道是河南老鄉,還是一個市的,在不同的縣。他的話不多,我們沒有更多交流。
我讀研的時候,接到他的電話,説他打算考研,問我政治和英語怎麼複習,我當然樂於分享。他後來告訴我,他考上了研究生,我很為這個學弟開心。
2018年6月,他突然説想來長春玩,我説好呀。他又高又帥,我對他有一點好感,也有預感,不想抗拒。來了以後,他果然表白了。他説自己一直很悲觀,我輕鬆自在的人生態度和積極樂觀的性格感染了他,讓他整個人輕鬆了不少。他以前不敢表白,覺得自己不配,現在確信自己有能力給我幸福了。
被這麼帥的男生表白,我當然開心,我對未來的家有強烈的渴望,但我還不能答應他,我們得面見雙方老人。暑期,爺爺奶奶見了他,兩個人高興得合不攏嘴,背後跟我説:“你走運了!”見到他的家人,看到他對家庭的擔當,我們才確立了戀愛關係。
讀研的時候,我跟着導師做項目。導師有些像老闆,同學有些像同事,做項目的過程中,我也在跟他們學習為人處世。我辦了助學貸款,不用操心學費。課餘到教培機構做兼職,不光賺了錢,還賺了教學經驗。
2019年年底,我參加江蘇某地教育局的校招,面試成績第一、總成績第二,2020年8月正式入職。2021年6月,我男朋友研究生畢業,在杭州找到工作,我倆的距離終於近了。
2022年1月,他説:“我們結婚吧。”
我説:“行啊。”
正月初四,我倆訂婚,他的至親來我家,有個訂婚宴,他當眾給了我一張銀行卡當彩禮,據他説裏面有8.8萬元。下午沒外人的時候,我把銀行卡還給了他。這也是爺爺囑咐的,爺爺説:“不要把彩禮拿在你手裏,你要看得到人家的難處,最大限度地體諒人家。”
正月初七,我倆登記,那天下着小雨。我倆七點多到民政局,人家九點才開門。登記的人很多,排了半天隊。
中午吃飯的時候,他媽媽特別開心,説:“我兒子終於娶上了媳婦,你倆現在是合法夫妻了。”
我也特別開心,從此以後他是我的,我也是他的了。
回頭看我的生活,經濟窮困,家庭殘缺,僅此而已。很多單親家庭的孩子遭遇校園霸凌,我沒有,我還接受了高等教育,比較幸運。我經歷的苦難,給了我面對複雜問題的眼力和應變能力。這世上總有人比我更苦,我是更願意向温暖靠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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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疼好疼的高考”
受訪者檔案:
女,“90 後”,綏化學院漢語言文學專業 2017 屆畢業生。
家有一弟。父親下崗後多年纏綿病榻,母親因家裏經濟拮据,鮮少和親戚走動。
高考時騎車翻進溝裏,因手部受傷影響發揮。此後考試成為陰影,直到 2020 年考上特崗教師才走出陰霾。
目前正在備戰 2022 年年底的研究生考試。
爸媽剛結婚的時候,家在農村,媽媽是村小學代課老師。我出生前,爺爺在靠近縣城的地方蓋了兩處房子,爺爺奶奶住前院,爸媽住後院,爺爺説:“從今以後,咱家下一代就在縣城唸書了。”
他沒有想到的是,作為下一代,我們的求學路這麼艱難。
爸爸曾經在油廠上班,媽媽做點兒小買賣,日子開始挺好的。後來,我和弟弟出生,爸爸下崗。爸爸下崗以後,和媽媽一起做過小買賣,不幸生了病,一病十多年。
那些年媽媽在筷子廠打工,一個月工資300元,供我上學,供弟弟上幼兒園,還要供四口人吃飯。
外人不知道家裏情況,經常對我爸媽説三道四,説我爸好吃懶做,不捨得出力氣,掙不來錢還要生兩個孩子。
姥姥知道我家的難處,經常用客車捎些吃的,有一次捎來她做的粘耗子(一種東北美食,又叫蘇葉糕)。媽媽去客車站取東西,在客車站碰見奶奶。
奶奶問:“咱家你三叔有病住院,你知道嗎?”
“知道。”
“那你們怎麼不去看看呢?”
媽媽説:“我現在沒錢,等我手底下寬綽了再説吧。”
奶奶很生氣,説:“你們這是‘房吧開門,灶坑打井’啊,以後你們就關門過日子吧!”
媽媽也很生氣,説:“從今往後,我就‘房吧開門,灶坑打井’。”
“房吧開門,灶坑打井”是東北俗語,“房吧”是房頂,“灶坑”是鍋灶,貶斥一個人六親不認,或者捨不得錢太摳門,媽媽當然生氣了。以前她還打腫臉充胖子,參與親戚間的人情往份,從那以後我家再沒隨過份子,跟誰都不走動了。
我上三年級的時候,爸爸病得很重,已經起不來炕了。記得有一次中午放學,我走了三十多分鐘回家,爸爸還在炕上躺着,我給他燒好開水,倒出來一碗送到炕上,等我把飯菜熱好,來不及吃,餓着肚子上學了。我一邊走一邊哭,覺得自己很委屈。
我上五年級的時候,弟弟上一年級,爸爸還是卧牀不起,家裏窮得揭不開鍋了。弟弟不懂事,餓了沒東西吃,哇哇大哭,媽媽也哭了。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媽媽哭,也是唯一的一次。
媽媽哭了一陣擦乾眼淚,跟我和弟弟説:“你們先去上學,我去上班。放心吧,晚上咱家就有吃的了。”
那天上學,我的眼睛總能看見吃的,街道兩邊有炸油條的、賣包子的、賣饅頭的,還有飄出香氣的餐館、學校附近的超市、同學手裏的零食,越看越覺得肚子空。到後來,語文書裏的食物、應用題裏的食物都被我發現了,我得小心翼翼地吞嚥掉口水。
中午我沒回家,坐在教室一角,誰都沒發現我沒吃午飯。晚上到家,在院子裏就聞到了饅頭的味道。
媽媽跟我説,一起打工的阿姨問,是不是遇到難處了,她手裏有餘錢。媽媽向她借了100元錢,下班以後買了一袋白麪、五個饅頭。
從小學一年級到大學二年級,我一直留短髮,就是那種五號頭,每次都讓師傅剪到最短,可以挺兩三個月,省錢,洗頭也省香波。大學三年級,家裏情況好些了,我才開始留長髮。
我一直比較用功,高中考進縣一中,是B類班的優等生。高考第一天,回家吃完午飯騎車出來,一輛出租車上坡,我下坡。為了躲出租車,我貼着路邊騎,一不小心翻進溝裏。
我第一個想法是,絕對不能耽誤考試。我拖出自行車,一看不能騎了,扔在家讓它休息。胳膊上、腿上往外冒血,一點兒不覺得疼,換了一身乾淨衣服趕緊走。下了坡,攔輛出租車,在校門口花五毛錢買了一包面巾紙,我就進考場了。
胳膊開始出膿,我一邊答題一邊擦,沒敢先塗卡,怕答題卡和卷子讓我弄髒。出了考場,我去了一家小診所,大夫用藥水給我清洗了傷口,做了簡單的包紮。
過了一夜,疼勁上來了。答文綜的時候,不光胳膊腿疼,連腦袋都疼。下午考完英語,疼勁也過去了。
我家沒有電腦,我到二嬸家查成績,除了第一科語文成績還好,剩下三科一塌糊塗。我的心好疼,心疼別人看不見,心疼自己不能説,比肉疼還難受。
在二嬸家我能扛住,路上也扛着,在家門口看見爸媽的時候,我扛不住了,眼淚“噼裏啪啦”地掉。進了屋,我乾脆坐到炕上痛痛快快地哭。我覺得委屈,我騎了那麼多年自行車,從來都平平安安,怎麼偏偏高考就出事了呢?越哭越覺得委屈,我一邊哭一邊用面巾紙擦眼淚。
媽媽坐到我身邊,説:“我也哭過,你知道啊。哭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將來你能笑着把這件事講出來就好了。”
媽媽説得沒錯,我今天終於笑着把這件事講出來了。
可能因為做過老師,不管家裏多難,媽媽從不讓我欠學雜費。她也不讓我報貧困生,她説應該讓給更困難的人。每次我都揹着她報名,上大學也一樣,申報完給她打電話,讓她到居委會開證明,她只好開了證明給我寄來。
爸爸後來研究上中草藥,身體好多了,家裏的日子逐漸抬頭。他的文筆非常好,我中小學的演講稿都是他寫的,每次都拿獎。
有一次演講比賽前,老師發現好幾個同學的演講稿一模一樣,都是從網上覆制的,趕緊叫停,每個人的演講稿都要檢查一遍。輪到我這兒,老師説:“她的演講稿,都是她爸爸親自寫的,不用檢查。”那一刻,我特別自豪。
高考給我留下的餘毒很深,從那之後,但凡重要的考試,我屢戰屢敗。
2017年考研,榜上無名。
2018年考研,榜上無名。
2019年我一邊工作一邊備考,爺爺和奶奶相繼手術,家裏的情況雪上加霜。考慮再三,我辭了原來的工作,去了一家高中輔導機構,既可以多賺錢,也方便照顧爺爺奶奶。那段時間比高考更糟糕,我每天只睡兩三個小時。寒冬的深夜下班回家,寒風呼嘯,路上空蕩蕩的,山道的路口遠遠地望見媽媽,我的淚水再也止不住。
2020年6月,我看到特崗教師招考信息,全縣只有五個名額。別人花錢報筆試班,我在家自己複習。別人花錢報面試班,我學網上的免費課程。一個月後參加考試,我的筆試和麪試成績都是第三名。
上午面試,下午公佈結果,榜單張貼在面試考場的學校門口。那天下午陽光燦爛,看完榜單我的第一反應不是高興,而是趕緊回家告訴我媽。媽媽和我一樣平靜,我們看着對方輕輕笑了一下,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如願以償的考試。
去小學報到當天,校長讓我臨時接手一年級,教數學,當班主任。已經開學一個星期了,原來的班主任口碑很好,臨時調崗,我壓力很大。以前我教過高二學生,跟學生交流沒有問題,突然面對一年級的小孩子,我都不知道怎麼跟他們説話。
不會説話的時候,我儘量少説,如果説話一定是表揚某個孩子。跟小孩子交流,那是另外一套話語系統,我注意觀察其他老師的語氣語調、孩子們的語氣語調,我得跟他們在一個頻道上。
研究了一個學期,我終於敢説話了。校領導看到了我的成長,頻頻派我參加各種比賽,我都拿到名次,全市的班主任專業技能大賽我拿的是特等獎。代價當然有,半夜十二點前我沒睡過,頭髮大把大把地掉。
我還想考研,參加2022年底的研究生考試,讀研依舊是我的夢想。同事和學生家長都説,我的身上有一股勁兒,有一股正能量。我想,那應該源自我的媽媽。
本文節選自
《我教過的苦孩子》
作者:艾苓
出版社:北京聯合出版公司
出品方:真故圖書
出版年:202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