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第三十六回的重點內容之一是“識分定情悟梨香院”,是寶玉到梨香院央齡官唱戲而不得的一個小情節。
齡官幾乎是一個一閃而過的小人物,梨香院也是《紅樓夢》中一個並不重要的場所,按説這樣一個小人物、小場景、小情節,在《紅樓夢》泱泱篇幅中,並不突出。
但是該回目的標題卻用到了“識”和“悟”兩個比較有深意的字眼,“識”可延伸為“意識”,“悟”可延伸為“領悟”,皆是由心而感、由心而發。那麼寶玉到底有何“識”、有何“悟”呢?
一、失落感----原來地球不是圍着我一個人轉的
在三十六回中,寶玉在興沖沖地來到梨香院想聽齡官唱戲,戲沒聽成卻得了滿腹的失落回到怡紅院。
説到寶玉的這種失落感,我們暫且從一個心理學概念談起----自我中心主義。
自我中心主義是由瑞士心理學家皮亞傑提出的,指的是人在嬰兒期會把所感知和體驗到的外界事物都與自己的身體和動作關聯起來,好像自己是這一切的中心,周遭的一切必須以自己的“意志”為轉移。
當然,寶玉並非處以嬰兒期,他儼然是心智應趨於成熟的青年。但是,他周遭的環境卻依然是嬰兒期的“為所欲為”,丫鬟、僕婦、小廝時刻跟隨,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你生氣,要打罵人容易”。
他在自覺不自覺中形成了“軸心”意識,他在此回目中曾發願“......比如我此時若果有造化,該死於此時的,趁你們在,我就死了,再能夠你們哭我的眼淚流成大河,把我的屍首漂起來,送到那鴉雀不到的幽僻之處,隨風化了......”
他希望得到的眼淚不是個體的“你”,而是羣體的“你們”----大觀園中的裙釵們。
當他來到梨香院中時,“只見寶官玉官都在院內,見寶玉來了,都笑嘻嘻的讓坐”,這樣的禮遇對於在賈府中鳳凰似的寶玉是司空見慣的、是熟悉適應的。
但是當他到屋內找齡官時,屋內的境況與屋外的境況可是截然相反的,“只見齡官獨自倒在枕上,見他進來,文風不動”。
當寶玉陪着笑臉央求其唱一套“嫋晴絲”時,齡官是嚴詞拒絕,“正色説道:嗓子啞了。前兒娘娘傳進我們去,我還沒有唱呢”。
屋外屋內、一熱一冷兩重天,可以説讓寶玉瞬間懵了,“便訕訕的紅了臉,只得出來了”。寶玉之所以紅了臉是因為他的認知體系內固有的自我中心主義受到了挑戰,他意識到“原來地球並不是繞着我一個人轉的”。
回到怡紅院中,他把自己的感悟訴於襲人,“昨夜説你們的眼淚單葬我,這就錯了。我竟不能全得了。從此後只是各人各得眼淚罷了”。
齡官的冷拒可以説是給眾星捧於般的寶玉上了一場生動的“去自我中心主義”的課程。
二、邊界感----原來人與人之間是有界限的
邊界感是近年來才興起的新詞彙,多用在人際交往或兒童人格教育中。
所謂的邊界感就是人與人之間內心的自我界限。每個人都有的規則和底線,不要隨便碰觸和介入,自己的規則和底線別人也不能隨意碰觸和介入。
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或長或幼、或親或疏,總是有一條邊界的,無論關係遠近,就算是最親的關係,也不能隨意地越過邊界,干涉別人。
在三綱五常的封建倫理的高壓下,中國家庭內部邊界感是很弱的,特別是父母與子女之間,沒有邊界感的父母當然也培養不出有邊界感的孩子。
如若以封建禮教的規範為準,寶玉從外在表現來看,他是一個很識禮數的世家公子。但是,關起門來他顯然是一個邊界感不強的人,特別是在女孩子相處的過程中。
在第十四回中,寶玉為了讓鳳姐加快整理其書房的進度,對鳳姐撒嬌,“便猴向鳳姐身上立刻要牌”,鳳姐嗔怪他“我乏的身子上生疼,還擱的住揉搓......”。
在第十九回中,在瀟湘館中,黛玉讓他“那邊去老老實實的坐着,咱們説話兒”,寶玉非要和黛玉一個枕頭上歪着。
在第二十四回中,在怡紅院中,看到漂亮的鴛鴦,“寶玉便把臉湊在他脖項上,聞那香油氣,不住用手摩挲……”,一面説着,一面扭股糖似的粘在身上”。
特別是在第三十回中,看到正在給王夫人捶腿的金釧兒,“寶玉輕輕的走到跟前,把他耳上帶的墜子一摘”,又把自己向身邊荷包裏帶的香雪潤津丹掏了出來,便向金釧兒口裏一送”。
一個正經公子怎麼能與一個小丫頭有如此親密之舉呢,況且還是當着長輩的面兒。被吵醒的王夫人怒打了金釧兒,並把她攆了出去,後來金釧兒羞憤交加,跳井身亡。可以説,金釧兒的死是寶玉無邊界感造成的最慘烈的後果。
當他來到梨香院中找齡官時,自然也把齡官視作與其他人一樣,“素習與別的女孩子頑慣了的,只當齡官也同別人一樣,因進前來身旁坐下”,誰知齡官的表現卻是在他的意料之外,“不想齡官見他坐下,忙抬身起來躲避”。
一直享受眾星捧於待遇的寶玉如何受過這樣的冷遇呢?一下子鬧了一個大紅臉。如果寶玉有邊界感,就不會在個性十足的齡官面前,那麼“放肆”,也不會遭到“厭棄”。
三、憂慮感----我的未來在哪裏
生活在“花柳繁華地、温柔富貴鄉”中的寶玉,一出生就是含着比金鑰匙還珍貴的通靈寶玉,過着錦衣玉食的優渥生活,沒有多少憂愁煩悶,可謂是“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説愁”。
他討厭以仕途為目的的讀書,私塾去的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又被祖母和母親無比的寵溺,今天被祖母帶着去寧府賞花,明天自己又偷跑到襲人家去玩耍;今天探病寶姐姐,明天又去瀟湘館給黛玉講“耗子精”的故事,生活過的悠哉樂呵的不得了。
當他去梨香院被齡官厭棄,又親眼目睹了齡官和賈薔上演的一段“玉頂金豆殺”的磨人戀愛小插曲,深深地感知到較之賈薔,自己是被齡官區別對待了,“不覺痴了”,意識到自己“管窺蠡測”的侷限性,知道人生並非自己想象的那樣。
即使襲人笑他“你可真真有些瘋了”,他也“默默不對,自此深悟人生情緣,各有分定,只是每每暗傷‘不知將來葬我灑淚者為誰'。
很明顯,寶玉從只顧整日與眾裙釵的開心玩樂的狀態中有所警醒,對未來產生了深深的憂慮。這種憂慮顯然也不併非“為賦新詞強説愁”般的無病呻吟,而是認識到了以前從未察覺到的一些東西----對世事、對未來、對感情、對生死的一些深層認識和惆悵擔憂。
寶玉捱了父親賈政一頓胖揍之後,看到寶釵、黛玉、襲人等眾女孩們為心碎流淚時,他的感慨是:“我不過捱了幾下打,他們一個個就有這些憐惜悲感之態露出,令人可玩可觀,可憐可敬。假若我一時竟遭殃橫死,他們還不知是何等悲感呢!
而在梨香院中受到齡官的冷拒之後,想到的卻是“不知將來葬我灑淚者為誰?”顯然,冷眼嚴拒的心靈刺激比皮開肉綻的身體之痛,對寶玉的影響力和震懾力更大更強。
寶玉在梨香院中所“識”所“悟”,可以説是讓寶玉的認知和人格得到了一次很大的提升。